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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伍(1 / 2)

随时都保持像刚刚扫过地的院子里,几个战士在那里玩着一种“打日本”的游戏。走廊上的砖地上,也坐了一堆,他们一边擦着枪上的零件,一边哼着几个还未学会的小调。上边俱乐部里传出来断断续续的口琴声,是谁在那里反复练习着一个短曲。

“杨明才,你又站到线外边来了,哼,我看你又该受批评才对!”

“谁站在线外来了?你冤枉人吧,你看你看。”名字叫杨明才的小个子,棉裤上绽开了几个洞,匆忙动着底下的双脚,他拿眼睛扫着全院子里的人,大声喊“着镖!”一举手便掷出他手中的柴片,他很快地又从线外跳回到线内来了。

“龟儿子!”站在离他不远的汪一宝还没有骂得出口,杨明才又已经跳到他面前,拍着他的肩背,亲昵地说道:“兄弟!该你啦,看准了就掷吧。”汪一宝顾不得骂人了,怀着欢喜兢兢业业地站到线上去了。

“杨明才!管理员叫你。”一个战士站在通里院的小门边叫着。

“嘿,嘿,”杨明才做着鬼脸,显出无可奈何的但又欣悦的神气,急步走出去:“我马上就来。”

“看他那神气,像去领什么慰劳品似的。”有谁在说了。

红眼睛的管理员,披着刚刚用棉大衣换来的一件日本大衣,在总务科长屋子里不知谈着一件什么事,看见走进来的杨明才,好像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似的扭过头来打量他。杨明才便悄悄地退到门边去。

“你的风纪扣呢?”管理员问他。

杨明才不答应,用手在脖子上摸,心里想:“又是什么倒霉的风纪扣……”

“这家伙真不行,前天给你的针和线,又不见了,是么?看你裤子又绽开了,新棉衣穿在身上还不到一个月……”

杨明才却把眼睛望总务科长,他在看一张报告之类的东西。杨明才也不用手去摸裤子,他等着管理员把那一套说完。虽说来这里还不到两星期,却早已知道管理员的脾气,好像一个管家婆似的喜欢唠唠叨叨。

管理员说完之后并没有叫他走,又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劈头说道:“搬到宣传科去,那里有几个客人,你去照顾照顾,这是介绍条子,那里没有人工作,你马上就搬过去。”

这时杨明才真的不舒服起来了。“为什么又做勤务!又做勤务,不给我扛枪!”

他呆在那里了。

管理员像刚刚发觉杨明才站在那里似的,转过身子来,打量着他:“你要什么?”

“不要什么。”杨明才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那末你清理一下东西搬过去吧,客人等着呢。”管理员已经变和气了。

但杨明才还是不走,瞪着两个大眼睛,紧闭着一张尖嘴。他的突出的牙齿,常常是杠在嘴唇外边的,一生气,便闭拢了,那嘴就尖得有点像老鼠的嘴巴。

“只有几天,你不去谁去?我能去么?工作总是一样,都是革命工作,你要扛枪,行,等你的病好了就归队。可是今天,你能不做事么?轻便的工作你是可以担任的,几天就回来,你去,你是应该去的呵!”

他不高兴了,什么也不说,朝门外就走,管理员追上来又问他,又安慰他。他打断了他的话,短促地说道:“我马上就走。”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几天之后再回来。慢点走呀,你拿上条子呀!”管理员又追上了他。

“×他奶奶的,混了快一年,还去做勤务!”他甩了一下他的右膀,不是一点都不痛了么,虽说在四星期前曾从他那膀子上取出一颗子弹。

院子里还有两三个人在玩“打日本”的游戏,他们看见了杨明才,便欢叫起来。杨明才虽说来这里不久,但他从不拒绝游戏,他们已经知道了的。

“不玩了,我非走不可。我已经分配了新的工作。明天我来看你们。”他很快的、一本正经的走到自己房里去了。

“好大派头,看那样子,他大约要当首长去了。”

现在是三个新闻记坐在炕上,他们穿着新的军装羊皮大衣,因为吹了风,又吃了酒的缘故,脸上都泛出一层兴奋的鲜红。杨明才在地下的火旁烧着开水,他好奇的用眼睛搜寻着他们的行装和他们身上。

他们似乎为着一个问题争论了好一会,杨明才不大懂得,虽说他们仍然是说的中国话,他觉得他们是另外一种人。同样一件军装,可是穿在他们身上就有些不同,他们不扣风纪扣,将里面红衣服的领子、蓝衣服的领子露在外边,而且在脖子上围着一条花的绒布,军帽挂在后脑勺上,几绺弯曲的头发,像女人那样覆在额上。他们随便走在哪里都是那么大摇大摆,好像到处都是他们的熟人,而这些人又都是些傻子似的。他们大声的擤鼻涕,在那些花的,比竹鸡、比雉鸡还花得好看的布块上,或者在雪一样白的布块上。他们躺着,不是把枕头垫得很高,就是把腿跷得很高。

那位脚跷得很高的、躺着的长个子刘克勤,伸长着手,用力弹着香烟上的灰,像要弹去一个可厌的东西似的。他冷冷地说:

“自然,一个天才他是可以靠想象来写作的,他能够把他所听到的,即所谓材料收集在一块,把它们联系起来、糅合起来写成一些大作的。可是像我这人,我就不敢这么自许了。”

“人在生活里面,他是不感觉那生活的,那要在——我敢说今天这炕上的虱子一定比昨天的炕上还要多,我衣服上爬得有一个,咳,这就是生活……——我刚才说到什么呢?呵,呵,呵,我是说那要在以后,那要在以后才感觉到的……”常常在身上抓着什么的章耿清,在长个子的对面坐着,不住的玩着炕桌上的蜡烛,把凝结的蜡油放在火焰上熔化,熔化了的蜡油便像开了闸的水,沿着蜡烛,流了下来。

他又转眼去看徐清,徐清跨着腿,一手叉腰,一手撑在腿上轻轻托着上腮,王子似的屹然在那里摆出一副自得的样子。他大声说道:“我说你简直是理想太高,要求太多,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

“那末你是很满足于这种鸡吃米的生活了,走到这里啄几啄,走到那里啄几啄。哈哈,我们呢,今天这里谈谈话,明天那里谈谈话,谈来谈去还不都是这一套,徐清,你赞成我们不要再过这种生活了吧,像一个游方和尚。”

但章耿清不让徐清说话,笑着、抢着说了:

“住在马房,同马伕、马匹住在一块,整夜听那马嚼草,你生气,你要吵着回去;住窑洞,派勤务来侍候,每日三顿饭,顿顿吃肉,要见司令,就司令,要见政治委员,就政治委员,你又说不好,发牢骚,吵着要回去;你还说你不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难道这是无产阶级么?回去,回去,那时吵着要来,也是你吵得最热闹。”洋蜡烛的光在他脸上跳着,眼角上的一个疤痕,拖着很长的阴影,将眼斜扭了上去,显出一副使人发笑的面孔。

刷地坐了起来,好像要骂人似的,刘克勤瞅了一瞅玩着蜡烛的章耿清的面孔,便又躺下去,他压抑住那冲上喉头的话,只冷静地说道:

“我们的谈话最好还是结束,我以为我们的感觉相差太远。”

这时,那叫徐清的放下那只踩在凳子上的脚,他站在地上了,用开玩笑的态度批评着他们,他说了很多,他在房子中走来走去,后来便说到自己的意见了。

“我是赞成回去的,我们在此时此地,简直是不可为,今天是文人无用,文人受轻视的时候,你们听听别人一说到‘新闻记’三字的声音么!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有这么几杆枪,咱们留下来打游击,几十人打到几百人,几百到几千,几千到几万,那倒怪有趣的。而且我相信我的聪明也还可以在那上面求发展,战争也是艺术呢。可是不行,谁相信我们呢?人家看我们就是怪有味儿的‘新闻记’而已。没有枪,干不了大事,也干不了小事。”

“徐清,你并不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留下来干小事。现在是别人不要我们,把我们看得太高,大事又拿不上手,所以我说先回去了再来。你那全是空话,幻想的事还是少说……我们吃茶吧,老章,把你那茶叶拿出来!小同志,水开了么?”

“老早开了。”

“早,老早开了,你为什么不响呢?真是虎儿!”

“虎儿”意思是杨明才不能了解的,但看那神气,和听那声音,大约不是一句好话。

杨明才对他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推崇。这里也来过一些其他的新闻记,还有外国人,他知道师长也非常有礼貌的对待他们的。指导员也说过他们有支五寸长的小枪,这枪抵得过一千支“七斤半”。加以他们的行动说话都特别,他们一定有些不可测的本领。

他们在喝茶了,杨明才也跟着喝,他们忽然转换了谈话的目标,欢笑的考查杨明才了。

“你多少岁了?”

“你哪儿人?”

杨明才很欢喜述说他这一年来的历史,他做过马伕,有一匹会跑的小白马,这是一位四川新闻记的马,她给他一双鞋子。后来他侍候连长,连长是一个短小的精灵汉子。连长欢喜小孩,但他更欢喜打仗,在刘家沟那一次,他们担任掩护,死守一个小山头,他们在那里呆了一天,一连人只剩二三十人,加上马伕、伙夫,也不到四十人。连长便在那次牺牲了。后来大家为他们开了一个会。他从那时就扛了枪。可是他只摸过两次营,一次是天蒙蒙亮的时候,打胜了;一次是一个有雾的白天,他们也胜了,可是他右膀上带了彩。他还要上队伍去的,现在来做勤务不过因为他伤口刚刚结疤的缘故。

他们做出一副爱听的样子,也做出一副很推崇他的样子,可是后来徐清笑了,怪有意思地望着他问道:

“你怎样会参加队伍的呢?”

也许杨明才觉得这句话问得很蠢,也许由于他答不上来,总之,他说话的趣味全没有了,他粗声回答他:

“你怎么来的,我就怎么来的。”

“哈……哈……哈……”他们都很得意地、满足地笑了。

于是杨明才走到屋角的他的床头去,他整理他的单薄的被毡去了,埋头睡了下去;被窝里很冷,但他倒下头就睡着了。

他不能再听到他们对于他的议论,但他同这几位新闻记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第三天早晨,他怀着比天气还坏的心情从管理员那里出来,自言自语地骂着:“真倒霉,这倒霉的工作。”

空中没有一点风。一切都像被一种灰色的、不透明的东西沉重地压住而且锁住了。

一个通讯员牵着两匹马站在大门口等他。

“跟客人去的是你么?赶快准备走吧。我今天还要回来的。”

“好吧。”

三个新闻记正在把一些东西往外抬,看见他来了,便都停下手来。他一件件把东西往马背上放。

“那匣子别让东西压住……”

“这包袱扎得牢点。”

一个不认识的战士和通讯员走来帮他。

宣传科长也来了,向着通讯员说:

“你认识路么?到合口,朝南大路,翻过前边小山便是平原了,到了平原就当心,你看要是早就回来,要是迟了,就留在司令部。我们今夜是要移动的。”

不过杨明才心想:“我是要住几天的呵。”

宣传科长又劝徐清不要走,看见徐清很执拗,便顺着他说到团部去也好,团长很希望他能去多照几张相。

“我很希望你早日回来。”章耿清紧握了他的手。

刘克勤把徐清往怀里搂了一下,“祝你成功!”大声说了。

徐清像一个刚打了胜仗回来的将军似的向他们挥着手,挥着手中的棉军帽,迈开大步,在马前边走出小村的口子了。

“这鬼天气要不下雪我输一只头。”杨明才瞅着天空,心里这么想。

徐清仍旧保持着一种得意,好像已经做过一种勇敢的事迹一样,他现在正勇敢的朝团部去。他听说团部已决定在三天之中要有一次准胜利的战斗,他不但想去看看打游击仗,拍几张照,并且希望要是自己真可以在这里混的话,他很想留下来。他心底里有一个矛盾,他一想到他过去的一个同学现在冀中领了几千人,做队长,他就觉得他实在是可以有比这更大的前途,他希冀着能有这样的机会,他也在找这样的机会。不过他觉得还有一点连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踌躇,这种说不清的感情常常苦恼着他。他现在是勇敢地走向团部去了,所以觉得是胜利的。

团长是看见过的,一个二十三四岁的乡间青年样子,不穿大衣,棉衣上罩一件洗退了色的单衫。手脸也洗得很干净,微微带点羞涩和拘束,但他们知道他不在这几位新闻记面前的时候,一定极为顽皮。然而徐清总怀疑的想着,他真的打过那么多的胜仗,而且还独立的作战么?他又给自己作决定,要求发展,只有在这规模小的、活动范围较小的地方开始。

“新闻记先生,骑马嘛,路很远呢。”通讯员已经骑上了后边的马,他斜挂着一杆匣子。

“哦,对,不过,你呢?”但他还没有等杨明才的答复,便站在路边,做出一副要跳跃的样子。杨明才等着他上了马,便在路边走着,慢慢就落在后边了。他看着通讯员的后影,禁不住这么想:

“到团部也好,我就要求留在那里,通讯员做不成,还是到班上去,没有步枪,拿梭镖也成。”

到前方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即使是运输马匹困难的时候,他们总是有马骑的,所以徐清现在也能骑马了,他常常鞭着马小跑着,虽是小跑也颇使人感觉到飞腾的意味呢。

他轻松地在马上横过腰来,看见落在后边的杨明才的影子很小了,他提议下马休息,他很愿意多爱惜他一些。

于是他又拿“你是什么时候参加队伍的,你是什么出身……”等等的话来问通讯员。

翻过了小山,到了山脚下,有几家老百姓在山口上住着,徐清吵着肚子饿了。他的肯出钱的派头,常常能引起欢喜沾点小利的老百姓很逢迎他,他们忙着烧火,忙着搜罗鸡蛋和葱蒜。他们三人饱吃一顿面条。

“新闻记先生,我看我们走吧,时间不早了。”通讯员向着那躺在热炕上的徐清说,他手里刚燃上一支烟,露出一副陶醉的迷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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