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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家庭(1 / 2)

秋色的棉门帘高高的被勤务兵掀开时,我走进一个颇大的三开间的厅堂,四壁都挂着一些长方形的字画和相片。在这显得过分宽敞的屋子里,太多的灰色的条幅,像受检阅的队伍似的四方站着,马上给了我一个不安的感觉。

屋子里是颇为暖和的,中央安置了一个洋炉。

昨天在×城动员委员会上遇见的G先生,仍穿着那套新军衣,面孔过分的整洁,有心来一番亲热的招待,却又不习惯似的,倒变得很拘束的样子了。

受了一阵殷勤的茶烟之后,我坐在靠窗的书桌旁,同动员委员会的G委员谈着×城新组织的游击队,无论怎样谈着,吸着烟,在屋子中踱来踱去,仍然不能让人在面孔上探索出感情来的G先生看来已经比较自然点了的时候,屋主人却从里间屋子里走出来了。这是×城的县长夫人。

同G先生有着同样平板的素净的脸,灰色的新军衣,虽说是按照着尺度做的,还是显得不合身,也有着一双很流行在山西的黑绒棉鞋,她恭敬地向我鞠躬。修得很齐的长发从军帽里垂出来,紧紧贴在耳朵后边。

我被强迫坐到上边的椅子上。

G先生辞走了之后,从里间屋子里又走出来一位穿军衣的女同志,她声音细微,动作迟缓,很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我猜她大约是县长夫人的女伴或工作的协助者。

她们两人是刚刚从一一五师回来的,一一五师现正招考看护,她们投考了,林师长非常客气,热烈招待了她们。

“我已经看透了,×县城是怎么也保不住的,到那时候,大家都得上山,我们跟着县长去打游击么,靠不住,就凭现在这几十个什么自卫队游击队的人么!那末,请你告诉我,我们能到什么地方去?我想,还是八路军,所以我们昨天就到一一五师去了。”

她又轻声的加了一句:“说老实话,那个什么游击队……唉!”

“就是你们八路军好。”那位女同志也轻声地附和。

于是我在她手上看了许多相片,有团体的,人头密密的排着,有的穿便衣,有的全副武装,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如有,就是县长夫人每次指点给我看的县长大人了。县长的半身像,我仔细看过好几张,是一副不容易被记住的样子,在什么团部的参谋里面,或是烟酒税局里的科长们中,随便找得出这么一副差不多的尊容。

既然没有什么事要谈下去的样子,我便推开了那些相片,打算告辞了,县长夫人却支支吾吾做出一副尴尬的样子,像有什么大事要说又说不出口的,接着匆忙跑出去了。

“她找她的女儿去了。”那位女同伴这样慎重地告诉我。

“县长夫人特别找我来,有什么事见教吗?”

那位女伴并不即刻答应我,却伸着头贴紧了窗户从一块破纸缝里向外张望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说话,但她刚一开口,我在她脸上捉住一个表情,这表情说明她把她准备说的话拦回去了,她只说,而且轻声的:“大约有事吧,等会儿再看。”

我不知道究竟还能够问她些什么,于是我打听那小姐来了。

即刻看得出来这问题提得很得当,她兴致勃勃地夸奖着,因此我了解这位小姐在这家庭里占着很重要的位置。

县长夫人独自走回来了,显得很急躁似的,她催促着勤务兵开饭给我吃,也不管我再三声明我的肚子的确是非常之饱。

饭开出来了,一盘从街上买回来的馒头和一盆小米米汤,还有四碟小菜。虽说我几次申诉我不能吃,还是被强迫坐在桌子的上方,喝着小米米汤,两旁殷勤招待着的县长夫人和她的女伴,却连一口开水也不肯吃。每样菜都必定逼着我尝一口,好容易才让我舒服的靠在书桌旁的藤椅上抽香烟,这时,我只盘算着一个问题,如何走的方法了。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人声,同时好几人争着说话,这两个女人也争着跑出去了。跟着便涌进一堆人,除了勤务兵之外,还有类似科长之流的人们,我只好赶紧站起来,看见她们簇拥着一个小孩到我的面前来了。这孩子也穿一身军衣,颜色与她母亲的一样,却显得合身,衬出一副玲珑秀丽的面孔,在她母亲授意之下,孩子向我举手行礼,但随即毫不拘束地走到我的怀里,她告诉我,她老早认识我了,在大会场上看见过我,在街上也看见过我;适才被母亲派人从学校里接回来的。

自然我得给她一番夸奖,满屋的人被这几句话快乐着,都露出满意的笑,然而县长夫人却示意要他们走,他们只好一个个无言地溜了出去。这时县长夫人便慎重地问着孩子道:

“阿铃!昨晚我同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喑,我记得。”她顽皮地点着头,翻起眼睛又望我一眼。

“今天特地请你来,”县长夫人转头对我,声音有些战抖了,格外郑重地说:“就是为了我这小女子,我已经决定到一一五师去了,但我不能放心她,她爸爸虽然爱她,可是这么小的孩子,也能上山打游击么!我想来想去,想出一条主意来,我求你带她去,您要是不收容她,我们母子都无路可走了,请你不要推辞,我这孩子不会淘你的神的,她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孩子,您看见了,您说吧,她不像一个大人么?”

我明白一个难题来了,我不愿一口拒绝她,我也笑着问孩子:

“你妈妈的话你懂得么?”

“我懂得,我愿意到你们那儿去。”她似乎在谈一桩轻而易举的事。

“吃小米饭呢?”

“能,小米饭好吃。”

“你能走路吗?一天要走一百多里呢。”

她踌躇了一下,立即又翻起眼睛斜睨着我,顽皮地说道:“你能走么,你要是能走,我也是能走的。”

趁着这当儿,我便向她母亲说了一大篇西北战地服务团生活的劳苦,从身体方面,从年龄方面,从过去生活方面,这孩子都受不了等等的话,自然这都是非常真实的,我以为她应该懂得一些我的苦衷,然而母亲却坚决得很,不愿意我说下去。于是我又同孩子说,而孩子仰承她母亲意旨显出比母亲更无挂碍。

那位女伴也在旁附和,无非说孩子能干,三四十里路可以走的,饮食简直不成问题等等的话。

我是不能收留下来的,因为她最多不过八岁的样子,娇生惯养的孩子,如何去过我们那种生活呢?可是我不能坚持下去,就是说在这个时候,我是不应该使她们太绝望的,结果我只好答应带她去玩两天试试,自然我心里是计划着过一两天便可以送她回来的。由于孩子生活的不惯,或是由于母亲的懊悔都可能发生的。

县长夫人还不肯放我先走,我又随着她们到了内室,整理一下孩子的衣包,她自己拿着,随着我走了出来。

县政府的院子里,排列着许多很大的树,阳光从那些枯枝里落下来,无力地铺了一地,冬天的风打着我们的面孔,我们一行人慢慢走出这重重的厅堂,朝这远远的大门外的街市,那里有着穿梭似的人;在我们后边,悄悄送着我们的,还有县政府里的几个人员,他们一定在讲着孩子的事。

“明天我就走了,你要好好听丁先生的话,爸爸也许明天会回来,他也答应过让你离开家,他没有力量照顾你,好,你好好的走吧,现在我们是各奔前程,谁也不要记挂谁了,……”县长夫人老是不断的同孩子说了又同我说。

孩子却总是那末一副轻松的面孔,很愉快似的,一点也看不出离家的心情,但我实在有些着急了,我在这里耽搁的时间,简直太久了。

到了大门外,孩子给母亲行了一个举手礼,便向大街踅转了身,我也没有多说无用的话,只回头看了几次,她们都好似没有办法移动脚步,呆呆的靠住那大石狮子。

一转了弯,我们的步伐便加快了,孩子的手握在我的手里,她的一切都很平静。

“阿铃,再跳一个舞!”

“阿铃,你别跳,你要累坏了!”

“阿铃,这边来,你看,你的头发又松了。”

阿铃在院子里,太阳底下围了一大群人,她毫不骄矜的受着大众的宠爱,虽说很活泼,实在倒是很沉静的孩子,同新近参加到我们这里来的另外几个孩子,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质。她同每个人都亲密的笑着,决不是因为她喜欢每个人;她努力地学着跳舞,比所有的孩子们学得快,学得好,也决不是因为她喜欢跳跳蹦蹦。只要在人丛中看见了我,一定跑过来牵着我,无语地依偎在身边,也决不是因为我使她感觉得比别人更可爱些。一切的事,她都处理得非常妥帖,使人不能小看她、忽视她的爱着。

“阿铃,进来呵!来试一试我替你裁的衣服。这样漂亮的阿铃,不穿衬衣裤,实在不像话呵!”

慧把自己粉红色的美丽的衬衣替阿铃改做了,菲也在替她计划着一双棉靴,阿铃的黑绒鞋虽说很好,她们总嫌那样子土气。

剑在画着图样,他希望那图样我会采纳,那是一件为阿铃单人舞的舞衣图样。

教跳舞的凌,跑来央求我几次了,说一定把这孩子留下,行军的时候,他愿意背她。

同志们的热烈,都未能动摇我,我断定了孩子,或孩子母亲的决心,都是不能持久的。我已经知道去一一五师的母亲在走之前哭了,而且就在送走了我们之后,也是一路拭着泪走回去的。孩子虽说没有哭过,也没有说要回家的话,可是她已经在过一种不是八岁的孩子所该有的一种理智生活。我非常爱这孩子,我节制着我对她的喜悦,我不愿增加她的矛盾,宁肯让同志们不满意我对她的冷淡。

我们去开晚会的时候,她跟着我在后台,前台,台上,台下,奔忙着,像个老团员一样,习惯了这种流动生活;夜深了,从黑沉沉的街心赶回来,她杂在人丛中学喊口号、唱歌,她并不乱叫乱跑,她一切的姿态显得已经是一个战斗的孩子了呵。

×城驻军×××师请我们去参加欢迎新兵的典礼,我带着她去,给她一匹马,她无声的任人放置在马背上,她没有说一句怕,也不说不怕,昂着头,挺着腰,在我身后,每当崎岖的地方,我总掉转头来叮咛她,她便给我一个信赖的微笑。以后我才知道,骑马在她的确是第一次。无论在什么人面前,不需要我告诉她什么,她都是遵照着我的意思说她的话,和做事的。我们的精神,已经有了一种不用言语的默契。她给了凡见过她的人以大的惊异。

三天了,她一点都没有变样,依旧保持着她的态度,她快乐么,她快乐的,然而是清晰的生活着,有主张,有定见,操持着自己来生活的。

这天晚上我听说县长回城来了,便托人带了信去,说我很想见他一次。可是第二天一整天我没有分出时间,只好把约会推迟到后一天的早晨,也就是出发前。因为我们已经决定离开×城回八路军的驻地去。可是夜晚十点半钟的时候,几个团员引进了深夜来访的县长。我因为老早就想见他,有许多意见向他说,所以便拿高度的热情来接待他。

这是一间不大的类似南方厢房的屋子,屋子里虽说没有炕,但屋主人仍是将它作为一间闺房布置的。描了金花的红漆箱和柜,黑漆上涂满了红绿花朵的桌椅,挤在屋子的四周。中间留了一块空地,却让火盆填上了。我坐在较暗处的一个长凳上,静静听着县长的话。灯光照在他脸上,比相片上的样子显得更加苍老。一见面,他说了一套很流利的客气话,我了解这一套话几乎是他每天都要说几次的,只不过在不同的对象面前稍微变动一下其中的几个名词。我自然做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但当我慷慨陈说了几点意见之后却还看不出一些反应,只好又沉默地等待,于是从幽暗中侵入了一阵不安,他犹疑地张望着。在他前边的柜门上闪闪不定耀出一条炭火的光焰,在他身后衬了一幅劣等的粉画中堂,两只类似狐狸的野兽,蠢然地向上竖着大尾。在这背景前的县长的颜面,更不易分出轮廓来。我们互相之间,便来了一次打量。

忽然,灵机一动,我叫起人来了,坐在里间屋子里等着我们会谈的高同志,便到女同志住的房间里去看阿铃睡了没有。同时我就告诉县长一些关于阿铃近日的生活,连阿铃白天几次不听我的话,无论怎样也不肯回县政府去见一次爸爸的事,也直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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