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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挽弓当挽强(2 / 2)

两个武士收刀,刚要退下,姑翼走到他们跟前,悄悄耳语一阵儿。

那两人回头看向郑吉,目射寒芒。

苏魅儿嘻嘻笑道:“郑吉,你有麻烦了。”

郑吉不为所动,端起酒杯饮酒如故。

嬛罗担心道:“他们要做什么?不会在这里杀人吧?”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因为答案很快出来了。

姑翼向相虺躬身道:“乌力罕和嘎鲁追随殿下多年,勇武绝伦,以刀术驰名龟兹。他们听说郑吉徒手杀熊,极为敬服,有意与郑吉舞刀助兴,殿下可否恩准?”

听到姑翼的话,全场登时静下来,不少人看向郑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嬛罗心里一紧,问道:“这两个家伙很厉害吗?”

苏魅儿正色道:“他们厉不厉害我不知道,我听说凡是朝他们出过刀的人都死了。这两人出身天池刀派,刀术惊人,纵横大漠十余年,连刈鹿楼都不轻易招惹他们。”

嬛罗的脸色再度白了几分,看向郑吉,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相虺当然明白姑翼的用意,故作沉吟,半晌后笑道:“武士舞刀,与文人唱和都是雅事,本侯求之不得,岂能扫了诸位的兴致?”

乌勒骂道:“这个混蛋分明借刀杀人,偏偏还惺惺作态,可恶!”

汲鸠与苏祗摩都摇头不语,元贵靡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兜豯后知后觉道:“这么说相虺为了得到嬛罗公主,非要杀掉那个汉人不可?”

乌勒冷声道:“还不都是拜你之赐?”

兜豯脸孔通红,颇为尴尬。

姑翼得到相虺的授意,走到嬛罗面前尖声道:“公主殿下,郑吉赤手搏熊,白马城上下无不惊为天人。嘎鲁和乌力罕是龟兹国最有名的刀客,有意与郑吉为众宾共献一曲刀舞,殿下以为如何?”

嬛罗脸孔一白,看向郑吉。

郑吉淡然道:“汉军之刀只为杀敌,不为人舞!”

姑翼一怔,冷笑道:“阁下嘲笑我龟兹之刀不可杀人吗?”

“汉军有律,刀乃兵锋之气,不可轻出,出则必斩敌首还。”

“阁下这么讲,莫非是要与我龟兹刀客决一生死?”

郑吉没有说话,神色淡然,目光盯住手中的酒杯,仿佛世界上除了这只琥珀杯,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

姑翼脸色一寒,回头看向相虺。只要殿下点头,他不介意当场斩杀郑吉。这个汉人再厉害,敌得过白马城八百精骑吗?

相虺面无表情,他不是不想杀郑吉,只是座中还有几位别国王子,不能授人以话柄。再说当着嬛罗公主的面,他也不愿意毁掉博雅宽宏的形象。

乌力罕抽刀在手,指向郑吉,大叫道:“汉狗,可敢与我一战?”

郑吉眯起狭长的凤眸,望向相虺:“请问殿下,这算是挑战吗?”

相虺略一沉吟,说道:“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者争雄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乌力罕向阁下讨教,本侯虽不赞成,也不便禁阻。刀剑无眼,生死各凭手段。阁下有意应战,若有死伤,本侯爱莫能助,好自为之。”

郑吉长身而起,“殿下金口玉音,在下受教!”

“郑吉……”嬛罗欲言又止,脸有忧色。

“无妨!”郑吉大踏步走进场内。

那些贵族看到有好戏上场,像打了鸡血一般大呼小叫起来。

姑翼奸笑两声,回到座中。

乌力罕冷笑道:“我们兄弟练刀三十年,杀了多少人记不清了,宰掉的汉狗倒是一清二楚。今天加上你,正好凑够一百条!”

嘎鲁哈哈大笑:“说得好!小子,你的命我们兄弟要定了。”

郑吉像是没有听见他们的话,缓缓抽出吞雪刀,说道:“有两个问题你们要明白,第一,我是汉人,不是汉狗;第二,我杀人不喜欢啰唆。你们一个一个来,还是两个人一起上?”

元贵靡嘴角一翘,赞道:“好汉子!”

乌勒大笑道:“这个汉人有个性,本王子喜欢!”

汲鸠小声道:“你就别添乱了好不好?没看到相虺像吃了死孩子,脸都黑成了锅底!”

乌勒冷笑道:“他黑成什么样关我屁事?我不信他能只手遮天!”

苏祗摩叹气道:“这样一来,只怕相虺更不会放过那个汉人。”

元贵靡道:“相虺过分的话,哪怕与他撕破脸皮我也要说几句公道话。乌孙国与大宛国多年交好,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嬛罗公主落入他的魔掌。”

乌力罕和嘎鲁大怒,放眼天山南北,谁敢对他们说这种话?也许有人说过,不过那些人都成了他们的刀下之鬼。

乌力罕阴恻恻道:“汉狗,你放心,我不会一刀杀死你,会慢慢割你一千刀,少一刀都算我输!”

嘎鲁不耐烦道:“和他啰唆什么,让我宰了他!”

一步跨出,也不见他拔刀,但见万千光华流转,直如星河垂落。蓦然,漫天星芒凝聚成一柄长刀,斩开虚空,径奔郑吉。

“破军刀!”苏魅儿脸色大变,失声惊呼。

嬛罗不识刀术,看到苏魅儿这个模样也吓得花容失色。

没等她开口询问,刀声骤起,清亮如凤鸣,一线血花逆空冲起。

嘎鲁疾奔的身形倒飞出去,脸颊上多了一道血口,长半尺有余。乌力罕持刀相护,满脸震惊。

一击而收,兔起鹘落,众人看到嘎鲁刀芒乍放,以为郑吉必死无疑。不料峰回路转,竟是嘎鲁差点儿被削去脑袋。不是乌力罕眼见不妙,奋力救护,撞偏郑吉的刀锋,嘎鲁哪里还有命在!

众人倒抽冷气,眼珠子滚落一地。全场上下这么多双眼睛居然没有看清郑吉如何出刀,这个汉人小子的刀也太快了吧?

姑翼腾地站起来,脸色铁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相虺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纵然知道郑吉身手惊人,这个结果也是令他难以接受的。

元贵靡拍手叫好:“好刀法!”

乌勒及时补刀:“龟兹刀客不是很厉害吗?连人家一刀都挡不住,不是假冒的吧?”

嘎鲁半张脸都被血水染红,声如狼嗥:“汉狗,我要杀了你!”

郑吉平淡道:“我说过,你们两个还是一起上的好。”

乌力罕脸色阴沉到极点,再不敢有任何轻视之心,冷声道:“嘎鲁师弟,人家给我们面子,我们再不识好歹,那就是自己找死了,一起上吧。”

嘎鲁一怔,不敢违拗,与乌力罕成掎角之势逼向郑吉。

“且慢!”眼看一场龙争虎斗就要上演,相虺出声喝止,“乌力罕,嘎鲁,你们两个退下吧。嬛罗公主与诸位王子到白马城来,听羯鼓之音,赏胡腾之舞,本是雅事。你们一味逞强斗狠便悖逆了初衷,岂不是惹公主和王子们笑话?”

“是!”嘎鲁和乌力罕不敢违逆,瞪了郑吉一眼,恨恨退下。

见郑吉收刀归座,姑翼神色阴冷,又禀道:“殿下,前些日子百狩骑在边境捉到一批马贼,要不要把他们弄过来,为大家助助兴。”

“既是如此,就把他们带上来。自去春以来,马贼频频袭扰南北两道,杀人越货,弄得民不聊生。本侯领牧白马城,绝不能坐视马贼为害大漠。”

姑翼大喜,吩咐下去,工夫不大,一队龟兹武士出现在门口,押住十几个黑巾蒙头项戴枷锁的人。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显然受过非人的刑罚。

苏魅儿指着一排人形灯俑问道:“看到那些半脸烛俑没有?知不知道它们用来做什么吗?”

夏宫极大,光是合抱粗的殿柱就有十几根。每根柱子下面都立着一个人形烛俑,为青铜所铸,五官镂空,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每个烛俑都只有半张脸,额头上部仿佛被刀削去,极为怪异。

嬛罗诧异道:“灯俑倒是不错,为何要铸成半张脸?”

苏魅儿笑而不语。

郑吉心里一动,问道:“这些灯俑莫非和传说中的灯奴有关?”

苏魅儿咯咯笑道:“你果然聪明,半脸灯俑是相虺殿下的发明,专门为灯奴铸造的。”

“这些人难道是……”嬛罗看向那十几个人,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的血色霎时退得干干净净。

那边汲鸠、苏祗摩等人也瞪大眼睛,兜豯满脸潮红,显得极为兴奋:“这就是传说中的灯奴吗?”

苏祗摩叹道:“不是灯奴,还会是什么?”

兜豯大为激动:“没见到凤凰胆,看到传说中的灯奴也不虚此行。”

乌勒冷声道:“这几年相虺以剿抚马贼为借口,抓了不少人做灯奴。至于这些人中有几个真正的马贼,只有天知道。”

汲鸠怕被人听见,劝道:“少说几句吧,相虺骄横跋扈,生杀予夺,惹怒了他会有大麻烦的。”

乌勒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姑翼大声道:“白马城雄居大漠,扼守东西要冲,人文荟萃,富甲天下。近来贼势频起,屡屡寇边。殿下深为忧虑,多次派兵剿抚。幸赖殿下英明,将士忠勇,斩首百级,弥平贼患。这些囚犯都是马贼余孽,罪无可赦。按白马城的规矩,判他们做灯奴,以儆效尤。”

他招招手,武士们把灯奴拖到青铜灯俑前,打开机关,灯俑内部是中空的,大小正好容得下一个人。

头上的黑巾被摘掉,那些灯奴呜呜悲嚎,血泪交流。他们张大的嘴巴里空空如也,舌头早被割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乌勒怒目圆睁:“这些人分明是边境牧民,哪里是马贼?白马城这帮王八蛋怕露馅,把他们的舌头都割掉了,真是丧心病狂!”

元贵靡双眉紧锁。苏祗摩目光阴沉。汲鸠脸色苍白。兜豯胆战心惊。嬛罗闭上眼睛,手足冰凉。

武士们两人一组,把灯奴塞进灯俑里。

咔咔声起,机关启动,灯俑复合如初。灯奴的头颅、四肢和身体被机关锁住,唯有半个脑袋露在外面。

看到这一幕,龟兹贵族们非但没有半分不忍,反倒手舞足蹈,狂吼大叫,在他们眼里,这些灯奴跟待屠的牛羊没有任何分别。

姑翼一声令下,武士们抽刀,高高扬起,刀光一闪而逝,青铜灯俑上飞起一片片带发的头骨。灯奴浑身抽搐,如鬼惨号。

龟兹贵族们欢声雷动,声音响彻夏宫。

相虺看到嬛罗苍白的脸孔,嘴角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狞笑。

炭烤乳羊熟了,厨者把母羊从炭炉上移开,搁置到精致的长案上。再以刀沿乳羊脊背划开,左右分割数块。

侍者将银盘奉到相虺面前,相虺取银刀,割下乳羊头皮一块,笑而啖之。

侍者又将银盘奉送到诸王子面前,元贵靡、汲鸠、苏祗摩和兜豯先后持刀割下一块肉。乌勒心里发狠,一刀割下一条羊腿来,惹来众人大笑。

炭烤乳羊果然名不虚传,皮酥肉嫩,醇而不腻,诸王子赞不绝口。

嬛罗无论如何都不肯吃,俏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郑吉旁若无人,割下两块羊羔肉,一本正经道:“公主连日奔波,肠胃不适,不能食肉。我只好替公主分忧,把她那份也吃下。”

侍者无语。

苏魅儿捂住小嘴,笑得直不起腰。

相虺见火候已到,悄悄向姑翼示意。

姑翼来到嬛罗公主面前,恭敬道:“殿下久慕公主美名,一直无缘得见。今公主来到白马城,乃天意为之。殿下愿以凤凰胆为聘礼,向公主求婚,祈望公主允诺。”

嬛罗脸上的血色再次退得干干净净。

“凤……凤凰胆?”兜豯的舌头一下子直了,说不出话来。

诸位王子也都瞪大眼睛,想看看传说中的凤凰胆是何模样。

元贵靡见姑翼两手空空,诧异道:“凤凰胆在何处?”

姑翼指了指郑吉:“凤凰胆在此人身上,他抢了殿下的凤凰胆。”

夏宫里一阵骚动,似乎难以置信。诸位王子也面面相觑。

郑吉不慌不忙拿出青铜匣,说道:“此物是我在马贼身上找到的,你说它是殿下的,有何凭据?”

“拊鲁等人是殿下的护宝武士,何曾是马贼?你休要血口喷人!”

“他们是不是马贼没关系,现在凤凰胆在我手上,殿下拿它向公主求婚,好像有画饼充饥的味道吧?”

乌勒王子叫道:“嬛罗公主落难白马城,相虺王子此时求婚,怕是落井下石趁人之危吧。”

相虺冷声道:“乌勒王子,本侯向公主未婚,与你何干?”

“也许和我没关系,不过凤凰胆是郑吉之物,你如何拿来向公主求婚?”

“凤凰胆分明是本侯的,干郑吉何事?”

“你当初说过谁赢了神熊,凤凰胆就是谁的。且不说凤凰胆如今就在郑吉手里,他杀了神熊,凤凰胆当然是他的。这件事并非我杜撰,当时很多人在场。你若毁诺,尽可明说,本王子绝不赘言。”

相虺大怒,乌勒这厮得了失心疯,屡屡与他针锋相对,真以为他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吗?

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龟兹贵族们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元贵靡不紧不慢道:“相虺王子确实说过谁赢了神熊,凤凰胆就归谁。照这样来看,凤凰胆的确是郑吉的。”

“好!”相虺忽然笑起来,“两位王子所言不错,原本是本侯虑事不周。郑吉赢了神熊,理应得到凤凰胆。”

“殿下……”饶是姑翼老奸巨猾,也料不到事情急转直下,出现这么个局面,一时踟蹰起来。他比谁都清楚凤凰胆在相虺心中的地位,就这么给了那个汉人,不止他不甘心,相信殿下也绝非情愿。

“你没听清楚本侯的话吗?”相虺的脸色沉下来。

“属下遵命!”姑翼神色阴冷。他不觉得这个汉人能够守住凤凰胆,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想活着走出白马城,门儿都没有。

相虺好像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似的,平淡道:“没有凤凰胆,本侯还有其他聘礼。明珠十斛,白璧百双,黄金千镒,良马五百匹,本侯以此向公主求婚,可否?”

乌勒神情大变,他没想到相虺脸皮如此之厚,看来这个王八蛋不抢到嬛罗公主不肯罢休啊,情急之下大呼道:“郑吉,你奉命保护公主,如今有人向公主求婚,你不该说些什么吗?”

郑吉笑道:“有人求婚是好事,答应与否但凭公主心意。在下奉命保护公主,只要没人用强,自然无话可说。”

相虺大喜:“汉人有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侯向公主求婚,诚心一片,于礼不悖,于德不亏,于行无偏。本侯乃一国之王子,与公主称得上门当户对,天假良缘,何用他人多言?”

一干武士把明珠、白璧和黄金奉上,姑翼向嬛罗奉上礼单,恭敬道:“明珠十斛,白璧百双,黄金千镒悉在这里,良马五百匹侯在殿外,公主可否差人查勘?”

嬛罗望着姑翼呈上的礼单,脸色苍白。郑吉不解救她就罢了,还把她往火坑里推,难道真让她嫁给相虺?看到相虺的嘴脸,她都想呕吐,怎么可能和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那样的话,她还不如立刻死掉。

嬛罗转过头,见郑吉瞅着那个青铜匣眼都不眨,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恨得牙根直痒痒。这个家伙连死人钱都不放过,现在得了凤凰胆,还不得乐死?哪里顾得上她的死活?

她把心一横,看向相虺:“我可以答应你,但有个条件,你必须做到。”

相虺大笑道:“公主有话尽管讲,上九天揽月本侯自问做不到,除此之外,只要公主开口,本侯绝无二话,粉身碎骨也要帮公主完成心愿。”

“好!”嬛罗微微一顿,说道,“我在归途中遭到马贼劫杀,随扈人员尽被屠戮,还有十八骑汉军战死。你抓到那些马贼全部杀死,并且查出幕后之人交给我。我要手刃此贼,祭奠那些为我而死的人。”

“这个……”相虺的心登时沉下去,他纵然不清楚公主遇袭经过,如今想来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若他的猜想是真的,幕后之人呼之欲出,别说缉拿凶手诛杀马贼,事情一旦闹大,他能不能坐稳白马城都很难说。

嬛罗小嘴一撇:“殿下觉得很为难吗?”

“当然不是!”相虺眼珠一转,笑道,“诛杀马贼剪除凶手,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就算公主不提,成婚之后本侯也会全力促成此事。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我与公主非亲非故,做起事来束手束脚。若本侯与公主有婚约在先,自然能够放开手脚,早日帮公主达成心愿,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诸王子面面相觑,乌勒咬牙切齿,却也无计可施。

相虺算准了嬛罗公主没有退路,非逼她答应婚事不可。

嬛罗望向郑吉,贝齿在红唇上留下一道血痕。她哪怕死在这里,也不可能答应相虺。

郑吉嘴角一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虺殿下熟知我们汉人经典,这句话讲得好,在下深有同感。”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双手捧起青铜匣:“嬛罗公主才貌双全,有云端上的神女之誉,自然是窈窕淑女。在下虽粗鄙浅陋,自问也不算辱没君子二字,今以凤凰胆为聘礼向公主求婚,诸位以为然否?”

“什么?”众人全都当场呆滞,这个汉人小子与公主相差十万八千里,怎么配得上公主殿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相虺脸色铁青,几乎拍案而起。这个该死的汉人搅黄了他的好事,还拿着他的凤凰胆向公主求婚,这是当面狂踩他的脸啊。

嬛罗公主顿时神采飞扬,嗔了郑吉一眼,伸手接过青铜匣,含羞道:“这个我先替你保管着,免得被人骗了去。”

众人一怔,这是聘礼啊,你接下了是代表答应吗?

“呃……”郑吉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这小娘子搞什么鬼?不知道他是故意恶心相虺,替她解围吗?

元贵靡大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得好!算我一个!”

没等他站起来,苏祗摩先他一步起身,捧出一柄短刀,奉到嬛罗公主面前,朗声道:“鄯善国王子苏祗摩,自问也是谦谦君子。今愿以白鹿刀为聘,求婚于公主,还望公主不吝垂青。”

众人讶然,白鹿刀乃鄯善国宝,刀长二尺,锋如崩霜,形如凤尾,银柄镶嵌宝石,削铁如泥。据说该刀的铸造之术掌握在鄯善王室手中,数百年来一直秘不外传。此刀非鄯善王室嫡系不得佩戴,万金难求。

话音刚落,乌勒王子大叫道:“有珠玉在前,乌勒愿附骥于后,以于阗国宝九眼天珠为聘。此珠乃天降之石,曾得众神加持,集九乘之功德,具九天之异象,诸邪不侵,轮回不迷,愿公主吉祥如意仙颜永驻。”

见乌勒王子疾趋而出,相虺的脸色越发难看。

嬛罗公主是西域第一美女,哪个男子不想得到她的青睐?兜豯见此情状,刚要跳起来,被汲鸠按住。

“你拉我做什么?”

汲鸠叹道:“有他们几个出面就行了,你还嫌不够乱吗?”

兜豯一怔,明白过来,摇头傻笑。

相虺怒视郑吉,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剁了他。

他千算万算,算漏了郑吉。原本一手出神入化的妙招,硬生生被那个卑微的汉人弄成了臭棋。想想郑吉刚才的举动,他都想吐血。那个小子竟敢向公主求婚,吃了豹子胆吗?嬛罗公主置他的礼单于不顾,却接下了郑吉的聘礼,这是多大的羞辱啊!最可恨的是元贵靡、苏祗摩和乌勒,关键时候捅他一刀,真以为他不敢杀人吗?

嬛罗公主没想到苏祗摩等人掺和此事,俏脸红到耳根,望着奉到眼前的几样宝物手足无措。

郑吉见状,赶紧接下白鹿刀和九眼天珠,又从姑翼手中拿过礼单,笑道:“诸位的聘礼我先替公主收下,至于花落谁家,公主刚才的话说得很明白。从现在开始,大家机会均等,公平竞争,谁先诛杀马贼,擒拿元凶,为公主报得大仇,谁就是胜出者。咦,元贵靡殿下,你的聘礼呢?”

元贵靡被苏祗摩抢了风头,正郁闷不已,听到郑吉的话,转嗔为喜道:“我有玉貔貅一对,乃汉天子所赐,为乌孙当今七大国宝之一,价值连城,以此为聘,不轻于人吧?”

郑吉接过玉貔貅,笑道:“以白玉貔貅为聘,足见世子殿下诚意,我替公主收下。乌孙与大宛世代交好,公主借重殿下之处还多着呢。”

“为嬛罗公主效劳,本世子责无旁贷。”

“世子殿下义薄云天,在下佩服,先替公主谢过。”

宴会经此一闹,打乱了相虺的计划,他一忍再忍,才没有当场拂袖而去。

姑翼盯住郑吉和几位王子,眸子里寒芒闪烁。

6

宴会结束,相虺回到偏殿,一口气砸了五只玉杯。仆婢们趴在地上,浑身颤抖,大气都不敢出。

姑翼和苏魅儿跟进来,看到这一幕,姑翼喝退仆婢,劝道:“殿下不必忧虑,只要那两个人出不了白马城,就还在咱们的掌控之中。”

相虺一拳砸在桌子上:“不杀那只汉狗,本侯难消心中之恨!”

姑翼道:“那个汉人极为狡猾,现在又与几位王子牵扯到一起。殿下杀他,几位王子一定会从中作梗。”

“作梗?这里是白马城,还由不得他们说了算。何况大汉屯田校尉赖丹都被父王杀了,本侯还杀不了一个汉军兵卒?”

赖丹原是扜弥国太子,曾被龟兹扣为人质。当初贰师将军李广利征伐大宛回师,路经扜弥国,听说赖丹之事,责令龟兹放了赖丹,并把赖丹带回了长安。

后来,赖丹被武帝封为使者校尉,重返西域主持屯田。亲匈奴的龟兹人害怕汉帝国势力扩张,千方百计抵制赖丹屯田,最终勾结匈奴,杀害了赖丹。

苏魅儿笑道:“奴家有几句腹心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相虺脸色舒缓几分,颔首道:“这里没有外人,但说无妨。”

苏魅儿向相虺深施一礼,说道:“据奴家所知,当初杀赖丹,龟兹有匈奴天狼骑兵做后盾,不惧于大汉帝国。而今汉方在西域的势力非昔日可比,汉与匈奴相争愈演愈烈。诸国夹在其中,首鼠两端如履薄冰。今日重演赖丹之事,触怒汉天子,龟兹将如何自处?”

姑翼冷笑道:“危言耸听!当年杀了赖丹,汉天子可曾说过什么?还不得反过来厚赂龟兹?”

“奴家不懂庙堂角力,也不清楚汉天子的想法。奴家只知此一时彼一时也,于国而言,我们不宜再做火中取栗之事。大宛公主从长安归国,中途被劫,大宛视为奇耻大辱,大汉也有损颜面。这个时候杀了那个汉人,羁留公主,我们不只是替人背了黑锅,还会引火烧身。一旦白马城成了众矢之的,殿下恐怕很难化解这场危机。”

相虺沉吟未决,苏魅儿与一般女子不同,虽出身刈鹿楼,却极有见识,否则也不会被他视为心腹。他承认苏魅儿的话有道理,不过轻易放嬛罗公主和那个汉人离开,的确不甘心,何况凤凰胆也落到那个汉人手里,他无论如何都得拿回来。

姑翼看出相虺的心思,尖声笑道:“也许根本不用我们出手,就会有人杀了那个汉人。那个汉人一死,凤凰胆还是殿下的,至于嬛罗公主,只要殿下多费些心思,难道还不能赢得她的芳心?”

相虺精神一振:“你有什么好主意?”

姑翼狡黠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殿下只要想想现在谁最想杀掉那个汉人,得到公主,就明白了。”

“最想杀掉那个汉人的当然是劫杀公主的人……”相虺恍然,大笑道,“那帮人追丢了公主,也许正气得暴跳如雷呢。咱们只要把公主的消息放出去,还愁没有人动手?”

姑翼阴毒道:“那些人动手时,咱们可以为之提供一些方便,想必他们不会令人失望。退一步讲,就算他们不能得手,咱们也可以趁机杀掉那个汉人,抢回凤凰胆。到时候殿下出手救下公主,还怕公主不对殿下死心塌地?”

相虺大喜:“就这么办!你下去把事情安排妥当,派人严密监视公主与诸位王子的动静,咱们静候那帮人找上门来。”

“属下遵命!”姑翼匆匆退下。

苏魅儿望着姑翼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三天夜晚,一个神秘的黑衣人在姑翼带领下进入侯府,交给相虺一封密信。

相虺看完,将密信放到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一团灰烬,说道:“你回复尊上,所托之事,本侯会尽力安排。”

黑衣人也不称谢,转身离去。

相虺双眉紧锁,脸色阴沉,良久说道:“本侯的猜测果然没有错,西域虽大,敢做这件事的除了他们,的确没有旁人。”

“殿下英明!”姑翼适时奉承一句,说道,“他们计划明晚动手,如果能够成功,我就让人在城外伏击他们,从他们手中抢回公主。他们若是失败,咱们的人就会乘机冲进去,趁乱杀死那个汉人,抢回凤凰胆。”

“人手可靠吗?”

“殿下放心,那些人都是咱们私下豢养的马贼,身手俱为一流,绝不会露出破绽。”

“事成之后,把那些人全部处理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最可靠的还是死人。”

“属下明白!”

“这两天公主那边有什么动静?”

“公主除了和几位王子在一起盘桓,就是教元贵靡王子从琅玕阁买的几个丫头弹琴,此外并无异常。这两天魅儿姑娘与公主形影不离,据说把几位王子气得够戗。此外,我特意安排了乌力罕和嘎鲁守在驿馆门口,没有殿下谕令,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相虺大笑,把苏魅儿安排到嬛罗身边,是他的神来之笔。有苏魅儿亲自盯着,他一点儿都不担心那几个家伙玩出什么花样来。如今加上乌力罕和嘎鲁,驿馆那里真是如铁桶一般。

“元贵靡买乐伎干什么?”

“乌孙大公主弟史精通音律,对龟兹音乐极为喜爱,元贵靡王子买了这些乐伎大约是作为礼物送给他妹妹。”

“弟史吗?”相虺露出一丝讥色,“听说王兄对那个丫头念念不忘,情有独钟。我就看不出那个乌孙公主有什么好?论容貌,与大宛公主差了九条街。和她结婚,还不如买个琵琶抱怀里呢。”

姑翼忍不住笑道:“汉人常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殿下不喜欢乌孙公主,自然发现不了她的好。太子殿下想娶弟史,除了钟情之外,还想通过和乌孙联姻,为他增添些分量。不管怎么说,当今就实力而言,乌孙在西域诸国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好了,不说这个了。那个汉人这两天做了什么?”

“那人昨天与几位王子的侍卫切磋了几场,似乎也没分出个胜负。今天早上独自一人离开驿馆,先去老凤坡喝了两斤烧刀子,吃掉整只铁箅烤全羊,在街上胡乱逛了几个时辰,又去琅玕馆听了几支曲子,喝光两壶碧螺春,傍晚时分到东城半马池里泡个澡才回去。”

“他倒是心情不错,把白马城当成自己家了。也难怪,那么大一个宝贝从天而降,还不把他砸晕了?对了,他发现有人跟踪没有?”

“人是魅儿姑娘安排的,全是刈鹿楼精英,想必不会被其发觉。”

“这就好!”相虺沉思半晌,忽然说道,“五位王子向我提出明日离开白马城回国,你怎么看?”

“这么快?”姑翼愕然,也许发现自己的话有毛病,赶紧解释道,“嬛罗公主尚在这里,他们都是公主的仰慕者,按道理应该多留些日子才对,怎么舍得离开?”

相虺冷冷道:“他们在这里除了添乱还能做什么?早些把那几个瘟神送走,我倒清静一些。”

“这样也好。他们走了,咱们动手更方便,免得有人在旁边碍手碍脚。”

6

第四天上午,日上三竿,诸王子先去城主府辞行,再赶到驿馆与公主话别。

乌孙王子元贵靡舍不得走,在驿馆流连了半个时辰,看看日近中午,才不得不离开,临走时带走了两个跟公主学琴的乐伎。

嬛罗公主没有出门相送,倒是郑吉和苏魅儿代替公主将元贵靡等人送到大门外,双方拱手相别。

两个乐伎从乌力罕和嘎鲁面前飘然而过,缨络披拂,明肌如雪。

乌力罕和嗄鲁瞪大了眼睛,除了女子脸上覆面的白纱,他们根本看不到白纱下面的绝世容颜。

嘎鲁伸手拦住两个女子:“殿下有令,出入驿馆人员,必须接受检查,免得有人对公主不利。”

两个女子一怔,停下脚步。

元贵靡脸色一沉:“她们进去时不是接受过检查吗?”

嘎鲁面无表情道:“那是前天,不是今日!”

元贵靡冷声道:“你们怀疑我对公主不利?”

乌力罕道:“卑职兄弟负责守卫驿馆,保护公主。所有进出人员都得严格检查,职责所在,请殿下恕卑职兄弟无礼。”

元贵靡勃然大怒:“左姑梁,给我宰了这两个目中无人的狗东西,我再去找相虺算账!”

“是!”左姑梁手按刀柄,越众而出,逼向乌力罕和嘎鲁。

人的名,树的影,左姑梁是乌孙国第一勇士,名震诸国,乌力罕和嘎鲁岂敢怠慢?双双拔出长刀,严阵以待。

驿馆外一队龟兹武士也亮出弯刀,杀气腾腾。

“有话好说,诸位切莫动手!”眼看一场流血惨剧就要上演,苏魅儿走上前劝道,“元贵靡王子是殿下的贵客,乌孙与龟兹又是兄弟之国,我们怎么能刀兵相见?乌力罕,嘎鲁,你们两位恪守职责,忠心耿耿,奴家佩服。这样吧,元贵靡王子不是外人,奴家为他作保,今日之检就免了,二位将军意下如何?”

乌力罕和嘎鲁相视一眼,他们不是笨人,清楚苏魅儿在给他们台阶下,也清楚这个女人在殿下心中的分量。话说回来,今天与乌孙王子大打出手,无论输赢,他们都得不了好去。

乌力罕和嘎鲁收刀,退后两步说道:“魅儿姑娘开了口,我们兄弟岂敢不从?”将手一挥,龟兹武士纷纷收刀入鞘,向旁边闪开。

元贵靡冷哼一声,与诸女登车,众随从也纷纷上马,隆隆而去。

自始至终,郑吉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见郑吉和苏魅儿走入驿馆,嘎鲁怒道:“乌孙王子果然嚣张,居然要在白马城宰了我们兄弟,真以为咱们天池刀派都是泥捏的?”

乌力罕叹道:“乌孙国力原本就在龟兹之上,人家嚣张一些也是应该的。不是苏姑娘出面,咱们兄弟今天这一关还真不好过。”

嘎鲁嘟嚷着骂了两声,忽然说道:“师兄,听说乌孙王子买那两个琅玕阁乐伎花了八千金,是不是真的?”

乌力罕白了他一眼说道:“我说你今天为何闹这一出,吃醋了吧?乌孙王子挥金如土,出入女市比自家庭院还熟悉,花八千金买两个龟兹女子算什么?”

“那两个女子长得极美,与嬛罗公主相比都不遑多让。我也曾多次出入琅玕阁,怎么没有见过她们呢?”

“琅玕阁的女子向来都是轻纱覆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你就算见到她们也不认识。”

“我早点儿发现她们,哪里轮得到乌孙王子?真是可惜了。”嘎鲁咂咂嘴巴,甚为沮丧,好像自己心爱的东西被谁偷走一般。

“她们怎么样和咱们没关系,把姑翼大人交代的事情做好,才是咱们的本分。师弟,你得打起精神来,盯紧点儿。驿馆万一出了问题,咱们兄弟半世英名毁掉不说,还会累及师门,到时候师父还不得扒了咱们的皮?”

嘎鲁狂笑道:“师兄不用担心!只要咱们的刀还在,那个汉人就休想从白马城里逃出去!”

诸王子出城,车马滚滚,分道扬镳。

姑翼站在城楼上,一直目送五位王子远去,才悄悄转了回来。

听到谍子的报告,相虺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晚上就要动手,他实在不想让那几个讨厌的家伙掺和进去。苏魅儿那里没消息,说明公主并无异状,这正是他最想要的结果。至于驿馆外那场插曲,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月亮升起来,银色的光辉笼罩整个白马城。

驿馆外,一队巡逻的龟兹士兵离开后,十几道黑影从暗处蹿出来,悄无声息地越过高墙,潜入驿馆内。

驿馆大门上两只巨大的灯笼在风中一闪一闪,发出诡异的光芒。

黑影轻车熟路,避开驿馆暗哨,悄悄靠近嬛罗公主暂居的花陀楼。

花陀楼四面环水,只有一座木桥与岸边相通,闲杂人等未经许可,很难靠近。可见相虺为了留住嬛罗公主,煞费了苦心。

黑影从暗处现身,看看桥上的守卫,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为首之人伸出右手,竖起两指,向下一按。

两个黑衣人得到命令,悄悄没入水中,如游鱼一般,连水花都没有溅起一点儿。

两个龟兹守卫手按刀柄,在木桥上来回巡视。

突然,两道白浪从水中炸起,飞掠桥上。不等那两人反应过来,刀光从白浪中掠出,刺穿他们的喉咙,血与水一起飞溅出去。

两个黑衣人从白浪中现身,伸手扶住守卫的身体,缓缓放在桥上。这个过程看似复杂,其实不过一瞬,花陀楼里根本没人发觉。

黑衣人做了个手势,数道黑影从岸边掠起,冲上木桥,轻如狸猫,疾如猎豹。

眼看黑衣人扑到花陀楼下,弦声雷动,数支弩箭从楼中飞出,气势如虹。

“不好!有埋伏……”为首的黑衣人顾不得暴露形迹,大吼提醒。

箭镞与空气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几个黑衣人来不及躲避,被弩箭射中,惨声嘶嚎。

“穿缟弩!”为首之人面色大变,古语说,“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飘鸿羽。”这种弓弩反其意而命名,力量大,射程远,速度快,百步之内能穿透多层皮甲,可谓霸道之极。一旦遇上,九死一生。

“冲过去!”黑衣人首领舞刀狂吼,他们此刻身处木桥中间,又在穿缟弩的射程之内。不能一鼓作气冲到花陀楼下,就会成为对方的活靶子。再有几轮箭射下来,活的人可能没几个。

黑衣人发出狼嗥之声,舞刀猛冲,在丢掉十几具尸体后,终于扑到花陀楼下。

黑衣人首领眼都红了,原以为一鼓而下的战斗,如今连正主儿的面都没见到就损失三成人手,这个代价绝不是他能够承受的。

他望着漆黑一团的花陀楼,将刀一挥,大喝道:“冲上楼把那个汉狗给我活剁了,为兄弟们报仇!”

又一阵狼嗥暴起,黑衣人破门而入,冲进楼内。

“哧哧哧……”黑暗中响起尖锐的破空之声,几个黑衣人从楼内倒撞而出,双手掩面,倒在地上大声惨叫。

黑衣首领借着月光,看到那些手下血流满面,指缝间乌芒闪动,竟是数枚细如牛毛的毒针。

“鸠尾针!”黑衣首领一眼看出那些毒针的来历,骇然失色。此针乃刈鹿楼的独门暗器,不知有多少江湖高手死在此针之下,他如何不晓得?龟兹人的谍报中只有那个汉人守护此楼,刈鹿楼杀手怎会出现在这里?

中了毒针的黑衣人哀嚎一阵便寂然不动,鸠尾针之毒名不虚传。

“头儿,咱们怎么办?”侥幸活下来的黑衣人惊恐万状,花陀楼中还不知藏有多少刈鹿楼杀手,他们就剩下这点儿人手还怎么劫持公主?

“我们被龟兹人出卖了,今晚活着逃出去,绝对和他们没完!”黑衣人首领咬牙切齿,今晚功败垂成,再强撑下去的话,手下这几个人谁也逃不出去,“分头突围!走一个是一个,把消息传回去。天狼骑兵一到,就灭了白马城!”

余下黑衣人不敢怠慢,分头突围。他们不敢从桥上撤离,一个个没入水中,仓皇逃命。

黑衣人首领看到手下成功脱逃,一颗心松了下来。根据经验,他断定楼中的人手并不多,否则对方绝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让他们轻松撤退。机会稍纵即逝,他不敢再迟疑,从暗处掠出,奔向水边。

“阁下好不容易来了,就这么走吗?”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如在耳边。

黑衣人身形一滞,横刀护在身前。

月色之下,身前两丈之外站着一个汉人,身材修长,双手环抱,眸子狭长如丹凤。

黑衣人首领瞳孔骤缩,“你就是郑吉?”

郑吉微微一笑:“除了我,谁有兴趣在这里恭候阁下?”

“好!很好!”黑衣人怒喝两声,双手握刀径奔郑吉。

郑吉嘴角浮起一抹嘲弄。

刀光如电,奔着郑吉疾斩而下。

郑吉没有拔刀,身子一晃避开刀锋。

“弃刀投降,我可以饶你一命!”

“休想!神族后裔只跪苍天,岂能向汉狗乞降?”

黑衣人首领连劈两刀,气吞如虎,刀芒暴射。

郑吉依旧没有拔刀,说道:“你是条汉子,我不杀你!你走吧!”

“什么?”黑衣人首领以为自己耳朵听错,迟疑片刻,见郑吉不像作假,左右也不见埋伏,立刻收刀后撤,直掠木桥。

他的脚刚踏上桥头,就听到对岸响起数声惨叫,分明是刚撤离的手下遭到了暗算。他蓦然转身,大吼道:“狡猾的汉狗,你想赶尽杀绝,尽管来战,何必惺惺作态?”

郑吉摇头:“我要杀你,也就是一刀的事情,何必多此一举?我可以告诉你,杀他们的人与我无关,信不信由你!”

黑衣人首领心头一跳,似乎不敢相信道:“是龟兹人动的手?”

郑吉淡淡道:“你想知道答案,过桥看看就是。”

黑衣人首领深深看郑吉一眼,转身离开。走到木桥中间,他又停了下来,略一踌躇,又回到木桥这一端,收刀入鞘,像郑吉一样环抱双臂,阴冷道:“真相是什么不必去看,他们既然敢这么做,就绝不会放过这里一个人。我就等在这里,看他们如何杀我!”

郑吉笑起来:“这个时候还能说出这种话,你这人还不算糊涂!”

“我再笨也不至于看不出来你想借刀杀人,告诉我,你如何知道龟兹有埋伏?别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我的确和他们不是一伙。至于龟兹人的图谋,只要动动脑子就能猜到。这里是白马城,他们岂能让你从容劫持公主而去?你们出现只是一个机会,杀了我最好,杀不掉,他们就会趁乱动手,当然,账还是要记在你们头上!我们那里有个很有名的故事,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的就是你今晚的情形。”

“我叫乌氏胤,今晚不死,我还会杀你。我不会拿你当朋友,但你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今晚我们两个联手,挫挫龟兹人的锐气。”

郑吉看他一眼,转身离去:“我也不会把你当成朋友。至于以后,还是等你有命活过今晚再说。”

乌氏胤冷哼一声,跟在郑吉身后进入花陀楼。

相虺翻过匈奴武士的尸体,笑道:“都说匈奴人骁勇善战,悍不畏死,这么多人都杀不了一条汉狗,反而损兵折将,真是名过其实。”

他转过头,看向苏尔班:“匈奴人逃出来几个?有没有漏网的?”

“殿下放心,一共逃出来七个,全被我们的人堵住,乱箭穿身,没一条漏网之鱼。”

“这就好!你带人乔装蒙面攻进花陀楼,宰了那个汉人,将公主抢出来!”

“属下遵命!”苏尔班不敢怠慢,领命而去。

姑翼望向对岸漆黑的花陀楼,凝神不语。

相虺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姑翼犹豫不决道:“匈奴人这次出动的都是好手,按道理不该败得这么快。那个汉人身手再好,毕竟只有一个人,不可能挡住匈奴人的进攻。”

相虺眼睛一眯,冷芒暴射:“你是说有人帮他?不可能!魅儿就在楼上,有变故岂能不知道?再说乌力罕和嘎鲁守在驿馆外,还有什么人能够接近花陀楼?”

姑翼再次沉默,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却不敢相信是真的。

相虺望望对岸说道:“不管那里有什么,我很快就能知道答案。”

看到同样黑衣蒙面的人群攻过来,乌氏胤道:“他们不是我的人!”

“他们当然不是你的人!”郑吉没有回头,娴熟地将一根根青铜矢装进弓弩内。

乌氏胤摇摇头:“他们持有豹头盾,穿缟弩也拦不住他们。”

“我知道。”郑吉笑起来,借着窗口透过的月光,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没说要杀人,难道吓吓他们也不可以?”

乌氏胤瞠目结舌,想死的心都有,他怎么可能败给这个汉人?

郑吉将穿缟弩交给乌氏胤,从黑暗里拎出一张巨弓,朝他晃了晃,一脸得意道:“想杀人,还得靠这家伙!”

乌氏胤狠狠吐出一口气,碰到这个汉人,他认栽了。

黑衣蒙面人刚到木桥中央,穿缟弩矢如雨下,所幸有盾牌遮护,除了几个人受伤,其他人猬集成团,将盾牌竖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防护罩,人躲在盾牌后,缓缓向桥头推进。

花陀楼内响起龙吟之声,三支铁矢几乎不分先后地从楼窗中飞出,箭镞撕裂空气发出可怕的尖啸,狠狠撞在巨大的盾牌上。

“噗噗噗”,豹头盾承受不住巨力,被利箭撕开。箭镞余势未歇,射穿盾牌后又扎进黑衣人的面门,带起三具尸体撞落水里。

巨盾轰然瓦解,混乱之际,楼中又洒下一片箭雨,根根入骨,支支见血,黑衣人仰马翻,惨嚎声响起一片。

“撤!”苏尔班见势不妙,转身就跑。这些黑衣人都是马贼,杀人抢劫还可以,用来攻坚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剩余的黑衣人连滚带爬逃回来,几乎人人带伤,狼狈不堪。

看到如惊弓之鸟一般的马贼,相虺双目喷火:“到底怎么回事儿?花陀楼内除了郑吉,还有什么人?”

苏尔班道:“殿下,通向花陀楼只有一座木桥,对方有穿缟弩,易守难攻。咱们的人骑马冲锋还行,攻坚的话有些难为他们。”

相虺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吗?桥上走不通,不会下水?一个小小的花陀楼都拿不下,要你们有何用?”

苏尔班心惊胆战,赶紧下去布置。

须臾,杀声再起,一队黑衣人顶着豹头盾,从木桥上强攻。当然,此举主要是吸引楼中人的注意,掩护其他方向的百狩骑行动。

一个个黑衣人从水中冒出来,爬上岸,冲向花陀楼。

铜矢与铁箭纷纷飞出,花陀楼四周不时有人中箭,大声惨叫。

百狩骑倚仗人多势众,很快冲进花陀楼内。黑暗中响起金铁交鸣的声音,夹杂着一道道生命消亡前的惨嚎,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楼中火起,火龙狂舞,火鸟嘶鸣,吞没整个花陀楼,半个白马城亮如白昼,一个个火人从楼窗中跃出,坠在地上,惨嚎不绝。

相虺看见起火,大惊失色:“糟糕,公主还在楼上,苏尔班呢?快派人把公主抢出来!”

一群黑衣人从楼中撤出,其中两人退过木桥,向相虺等人奔来。

看到有人来,相虺大声问道:“那里怎么回事儿?谁放的火?找到公主没有?”

一个黑衣人答道:“公主还在楼上,我们正想办法救人,苏尔班总管让我们过来禀告殿下一声。”

相虺暴怒:“怎么弄成这样?万一公主有个闪失,我要你们的脑袋!”

那人脚步不停:“殿下想要我们的脑袋,在下双手奉上!”

“什么?你们……”相虺骤觉不对,刚想说什么,挡在身前的乌力罕大叫道,“有刺客,保护殿下……”

话音未落,对面那人反手拔刀,刀光如寒星爆射,一闪而逝。

哧,身为刀客,乌力罕反应够快,刀才出鞘半指,身体蓦然僵直,一蓬血雾从颈间炸开,成扇面喷溅出去,在月色下极为妖艳。

“师兄……”嘎鲁目眦欲裂,破军刀如星河倒转,直取黑衣人。

又一个黑衣人及时出现,用刀挡住嘎鲁的必杀一击。

“郑吉?”相虺没有看架在颈间的长刀,冷冷盯住面前的黑衣人。

“殿下好眼力!”那人拉下黑巾,狭长的凤眸比月光还亮。

这两个黑衣人自然是郑吉和乌氏胤,他们在楼中抓到潜入的人,拷问之后,得知相虺在对岸,就动了心思。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想解今晚的死局,关键还得着落在相虺身上。

他们趁乱杀了一阵,换上死者的衣服,再用黑巾蒙面,火起以后,与黑衣人一起撤出花陀楼,浑水摸鱼杀到相虺面前。

“快救殿下!”看到相虺落到郑吉手中,姑翼骇然变色。

一干侍卫拔刀冲上来,嘎鲁眼睛通红,郑吉当着他的面儿一刀割断了乌力罕的喉咙,不杀郑吉,他如何肯罢休?

郑吉稍一用力,刀锋割破相虺的皮肤,血流了出来。

“姑翼大人,你不想殿下人头落地,最好叫那些人都退开!我这人胆子小,禁不得吓唬,万一手滑伤了殿下的万金之躯,到时候账要算到你头上!”

“都退下,不能伤了殿下!”姑翼那个憋气啊,你个小王八蛋伤了殿下与我何干?为何把账记到我头上?你他妈还有脸说胆子小,持刀劫持殿下,天底下有比你更胆大的人吗?想是这样想,他不敢拿相虺的性命开玩笑,挥挥手,喝退了那些龟兹侍卫。

嘎鲁豹眼圆睁,不得不和众侍卫退到一旁。

相虺道:“郑吉,白马城将你当贵客,你劫持本侯是何道理?”

“殿下这是要和我讲道理?”

“讲不得吗?”

“殿下要杀我,这也是道理?”

“……”

“谁杀我,我便杀他,这就是道理。”

“我不信你敢杀我,这里是白马城,除非你想死在这里!”

“我不杀你,殿下就会放过我吗?大不了舍得一身剐,郑某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相虺感受到刀锋的冰冷,几乎连血液都要凝固。一直以来,都是他对别人生杀予夺,何曾被人拿刀逼到这个地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花陀楼起火,最重要的是救公主脱险,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稍后再说好不好?”

“我和殿下之间没什么误会,以牙还牙而已。”

“你到底想怎么做?”

“郑某所求不多,请殿下移驾陪我们出城散散心,不过分吧?”

“劫持了本侯,你以为走得了?放眼诸国,只有本侯杀人,从来没有人敢威胁本侯,你不怕百狩骑追杀你?”

“以后的事情再说吧。出了城,殿下有兴趣就尽管来追,郑某不介意与百狩骑比一比骑术高低。”

相虺脸色青白不定,半晌说道:“本侯可以答应你,不过今晚发生了什么,本侯需要知道真相。”

“这个不用他说,奴家可以给殿下一个交代。”一个柔媚的声音响起,侍卫们分开一条路,苏魅儿缨络披拂,摇摇曳曳走过来。

“魅儿,是你?嬛罗公主呢?”

相虺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公主之事奴家自会告知殿下,在此之前,希望殿下屏退左右,容奴家慢慢细说。”

姑翼怒道:“殿下不要听她胡说,她分明与郑吉勾搭成奸,图谋不轨。”

苏魅儿笑道:“奴家果如大人所言与人勾结,大人密令那帮马贼纵火焚楼又该如何解释?”

“你胡说!我何曾下过这种命令?你休要诬陷我!”

“是不是奴家胡说,殿下一问便知。”

相虺脸色阴沉道:“你们先退下,本侯且听苏姑娘如何解说。”

“殿下……”姑翼纵有不甘,也只得和众侍卫退下。

苏魅儿看向乌氏胤:“你也暂且退下,我有密事向殿下禀报。”

乌氏胤两眼一翻,冷哼一声,傲然走到五丈之外,抱刀而立。

相虺望向乌氏胤的背影:“这人是谁?本侯觉得有些眼熟。”

“匈奴天狼骑第一营百长乌氏胤,殿下昨晚不是见过他吗?”

“是他?”相虺的脸色愈发阴沉。

苏魅儿道:“郑吉,你把刀拿下来吧。有我在,殿下不会反悔的。”

郑吉呵呵一笑,长刀入鞘,向后靠到一株大树上,双臂环抱,闭目假寐。这么点儿距离,他不怕相虺跑掉。真有什么不对,他不介意一刀宰了相虺。

相虺盯着郑吉,神色阴晴不定。

苏魅儿手掩朱唇,娇笑道:“殿下,你很清楚郑吉的身手,奴家为殿下好,希望殿下好好听奴家解说,千万别动其他心思。”

“有什么好说的?本侯视你为心腹,你竟出卖本侯,把本侯玩弄于股掌之间,苏魅儿,本侯真是看错了你!”

苏魅儿纤手一翻,拿出一样东西,问道:“殿下认得这个吗?”

“曲魁令!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殿下可曾听说过十二曲魁?”

“这个自然知晓,王兄有十二心腹高手,以十二曲魁为名,身怀绝技,神出鬼没,几乎没人知道他们的真面目。这十二个人各以一支龟兹曲子为名,分别是投壶、藏钩、婆伽、行觞、耶杀、净界……”话没说完,相虺瞳孔猛地一缩,沉声道,“你是十二曲魁中的人?”

“奴家早年出身刈鹿楼,如今在太子麾下忝为十二曲魁之一,名为藏钩!”

“藏钩?你这只钩子隐藏得好深啊,王兄把你派到我身边,是要我做那钩上的鱼吗?”

“殿下想多了,太子视殿下如腹心,呵护备至,怎会对你不利?”

“这么说,此事王兄都知晓了?”

“太子担心殿下误听谗言,铸成大错,要奴家全力保护公主。”

“公主何在?”

“公主随同乌孙王子元贵靡离开了白马城,明天就会和太子派出的飞豹骑会合。为了安全起见,飞豹骑会一直护送他们到龟兹边境。”

“王兄用最精锐的飞豹骑护送乌孙王子是向乌孙公主邀功吗?”

“龟兹当年杀害赖丹,与大汉心生芥蒂。若乌孙王子一行在龟兹出了事,龟兹将同时结怨于大汉、大宛和乌孙。且不说大汉与大宛,乌孙与龟兹近在咫尺,一旦兴兵犯境,生灵涂炭,殿下又如何安心?”

相虺沉吟半晌问道:“元贵靡与公主一起出城,本侯为何不知?”

“殿下还记得元贵靡王子从琅玕阁买了两个乐伎吗?”

“这么说今早随元贵靡离开的两个乐伎之一就是嬛罗公主?好个偷梁换柱!乌力罕和嘎鲁那两个奴才居然没有看出来,真是废物!好吧,既然公主出了白马城,又有王兄插手此事,本侯就不再深究。不过郑吉拿了本侯的凤凰胆,不交出来,本侯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凤凰胆在嬛罗公主手中,殿下放过郑吉,凤凰胆必原物奉还!”

“哼,在本侯眼里,一百个郑吉也比不过一枚凤凰胆!本侯再相信你一次,你可以带郑吉离开,三天之内,凤凰胆必须回到本侯手中。否则,到时候死的不止是郑吉,哪怕有王兄出面,本侯也会杀了你!”

“殿下之言,奴家铭记在心!只要郑吉无恙,奴家以性命担保,三天之内,凤凰胆一定会送回白马城。”

相虺沉默片刻,突然问道:“火真是姑翼安排人放的?”

“奴家不会说谎!殿下可以问问苏尔班……哦,也许乌氏胤知道真相,不过他多半不会说的。”

“乌氏胤?”相虺眯起眼睛,他一直都知道姑翼与匈奴有来往,从今晚的事情来看,姑翼与匈奴的关系非同一般啊。这样也好,他就把这个乌氏胤拿在手里,让姑翼去收拾这个烂摊子。至于今晚焚楼的真相,他有的是时间,一切都会慢慢水落石出的。

“轰隆!”花陀楼在大火中坍塌下来,声势惊人。

郑吉挺直身体,懒洋洋道:“你们谈完了?”

相虺冷声道:“本侯知道你听到了我们谈话,这样也好。三天之内,见不到凤凰胆,本侯要你的命!”

郑吉笑道:“我的命不值一枚凤凰胆,殿下想要,随时都可拿去!”

相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今晚算计落空,又被郑吉劫持,再留下去,他真的会吐血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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