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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红军的故事(1 / 2)

这故事离现在已经许多年了。故事里面的主人公,到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大人,一个三十几岁的人,人民解放军里的一个干部。关于他的故事很多,我现在只讲他当小红军时候的一件事。从这一件事我们就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物了。

他的名字叫萧森,当红军的时候才九岁,比桌子高一点,比步枪矮一截。红军里有一些十五六岁的青年,当司号员、宣传员、勤务员,可是八九岁的娃娃却一个也没有。无论如何,八九岁就跟着队伍打仗,那实在太小了。但现在红军里却有了一个,这就是萧森。

那一年,一九三三年,红军经过他的家乡(四川省的一个村子),在村子里住了几天,打了土豪,分了田地。农民都起来了,成立了农会。青年人一串串的参加红军。萧森家是贫农,他替地主放牛,一年吃不到一顿饱饭;他看见很多人都去参军,也就跟着两个哥哥去当红军。两个哥哥都成了红军战士,只有他太小,红军不要,叫他回家。但他没有回,躲在红军的马房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悄悄地跟着队伍走。先还跟得上,慢慢就掉下来,越跑越跑不动,后来连队伍的影子也看不见了。他只好坐在路旁,想着当不成红军,想着哥哥们,他就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后边来了一队人马,远远就望见迎风飘荡的红旗,他高兴极了。他想了一个主意,等着队伍走近,就迎过去,在路当中大哭起来。走在队伍前边的一个骑马的军官,赶忙跳下马来问他。他说自己是掉队的红军战士,要求跟着他们队伍一道走。

“你是红军战士?”骑马的人笑起来了,并且说:“你怎么骗人,撒谎是不好的,小孩子!”

萧森就告诉他是同哥哥们一道出来当红军的,哥哥们都走了,他一个人不能回去,他一定也要当红军。

“不行,太小了,莫说打仗,走路你也不行;要当红军容易,再过几年就可以了。”旁的人也安慰他,都劝他回去。

萧森看见他们要走了,准备跟着他们跑,他是下决心不回去的。

“派个人送他回去,问问他是哪个村的。”骑马的人又说了,用最爱抚的眼光看着他。

“我也不知道是哪个村的。家里什么人也没有,我回去了还得到地主家去放牛,我不去,我一定要当红军!”

“看这个娃娃!”不知是谁说了。

“你为什么要当红军?”骑马的人问他。

“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替穷人闹翻身的。我是穷人家娃娃,也要帮助穷人翻身,……”萧森跟着队伍走,脚打了泡,血流出来滴在路上,他还是一拐一拐地跳着,走着。

后来那个骑马的人就把他抱到马上,而且说:“行,我收你当红军,你得好好的一辈子为穷人闹翻身。你就在我的班上,叫我黄班长好了。”

萧森从此当了红军。

这个“黄班长”,原来不是什么班长,是红军里面一个很有名的团长。萧森留在他的团里替他当勤务员。这个小勤务员得到全团战士的喜欢,人人都同他玩,教他认字,教他唱歌,教他打草鞋,教他喂牲口,教他怎么打仗,教他什么是封建主义,什么是帝国主义。他也喜欢学,跟着他们上课,跟着去打土豪,跟着去向老百姓宣传。他很快的成为一个真正的红军战士了,可是在行军的时候,在红军长征时,团里的人常常看到小勤务员骑在团长的马上。萧森怎么也不愿骑,可是没有办法,他常常为这件事不快活。他觉得什么都好,就是骑在团长的马上太不好,他为什么不快些长大呢。啊,除了这以外,他还有一件事不满足,他常常想有一杆枪(自然不会发给他枪,他拿也拿不动)。也想放放枪,拿颗子弹试试,哪怕只一次也好。黄班长对他真好,像爱儿子那样爱他,可是一直也没有让他放枪,还常常说:“一颗子弹是不容易得到的,我们要爱惜它,留着它打日本帝国主义。”那时候红军里面虽说也有枪械修理厂,有很小的兵工厂,可以制造一些子弹,但部队流动性大,又受国民党反动军队包围,子弹大部分是靠缴获来的,所以大家很爱惜。打仗的时候,战士都节省使用,不乱放枪,自然更不能随便让萧森去试验了。

这都是以前的事。

现在就讲到正题来了:

一九三六年的春天,刚刚过年不久,天气还很冷,春并没有到这寒冷的陕北来。萧森跟着黄团长在这一带打仗。国民党蒋介石派了很多队伍在这一带“围剿”,其中有一部分是原来的东北军。这一带是高原,人烟稀少,村子零零落落散在一些望不见的大沟小沟里。一天,萧森跟着军队打了一天仗,夜晚又急行军,部队运动得很快。他走出宿营地,想起忘记带水壶,急忙回去拿,再追队伍,就掉了一段路。他跟着跑过去,不知怎么搞的,队伍一下沟就找不到了,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他按照自己的判断,顺路跑去,越走越找不到人影。他先还不敢大声喊,后来喊了也没有人应。他在黑魆魆的沟里跑了一阵,又慌又急,后来又跑到塬上。高原上天光照得微微发亮,可是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他抬头望天,天空像一顶无边的大帐子,在他的头顶上漫开来,四周垂到地边上,寒雾把天和地缝接起来。这大帐子顶上悬挂着密密的闪耀的星星,每个星星都对他眼,冷冷的,却谁也不告诉他红军到哪里去了。他倾听四野,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偶尔从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两声野羊的叫声。他希望听到狗的叫声,或许那里有人,可是怎么也听不到。

大地越显得安静,他心里就越焦急。他说不出的悔恨,他骂自己,当了两年多红军,还会掉队,现在他们一定在找自己,团长一定在骂萧森了。唉,怎么能够一下就碰到自己人呢?

不管他怎么着急,怎么怨恨,他还得沉住气。他辨别风向,找北极星,按照自己的判断,循着一定的方向,孤单单一个人在无边的深夜的塬上走着,心里苦苦念着同伴们,念着黄团长,想着他们平日对他讲的那些勇敢的故事,想着他知道的红军里的一些模范事迹来鼓励自己,他不觉得孤独了,他充满着信心,他以为他没有走错,一定可以找到队伍的。

天亮了,东方的地平线上吐出了亮光,天上的星星躲藏起来了,薄云变成了可爱的绯色。该是部队吹起床号的时候了,萧森一个人还在塬上走着。光明赶走了黑暗,他的心也更开朗了。他以为队伍就在前边,他只要走到前边高塬的尽头,就可以下沟,队伍也许就在那沟里。可是这塬真大呵,他走到头了,不是没路下沟,就是下去了又得上到另一个塬上。他看见有几棵杨树,心想转过杨树就到了,等转过了杨树又是一望无边的高塬。他累了,就坐下来休息一会儿;饿了,就把腰带系紧一点。他什么也不怕,只怕一件事,就是怕碰着国民党军队。这个时候他多么想有一杆枪呵!要有一杆枪就真的什么也不怕了。他当了两年多红军,什么都像一个红军战士,懂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也做过宣传工作,参加过长征,可是连一颗子弹也没有放过。团长总是说再过一年给杆枪,唉,都两年了,也没有放过一颗子弹,真丢人,这还算什么红军?要是碰到敌人了,怎么办呢。“唉,‘黄班长’什么都好,就是太严格了。……”他立刻又想到黄团长给他讲的阶级斗争的大道理,想到团长怎样关心他,夜晚常常替他盖被子。……他怎么能离开他呢?怎么能离开队伍呢?他一定要找到他们。

太阳从东方走到头顶,又从头顶往西方落下去。黄昏了,萧森依然没有找到队伍。不过他朝着地平线上升上来的炊烟,他找到一个村子了。这村子使他又欢喜,又害怕。他在村子外边转了几转,想了许多次,后来就走近了村子,在几棵枣树底下站住了。他等着村子上的人,他希望出来的是一个好人。

不久,真的从路边闪出一个老太婆。她穿得破破烂烂,提一个篮子,一瘸一拐走到路上来。萧森慢慢地走拢去,先咳了一声。

老太婆看见这娃娃,停住了脚,打量他。这个村子非常僻静,轻易没有陌生人路过。

“好老人家!你们这村叫什么名字,离羊湾有多远?”羊湾是他们头晚上的宿营地。萧森大胆地走过去,装得一点不在乎的样子。

“你问它干什么?你是哪儿人,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老太婆从头到脚再去打量他。

“我是瓦窑堡的,跟着我们那儿的人赶骆驼,掉了队,找不到他们了。我想到村子里睡一夜,行吗?”萧森把他原来想好的话说了。

老太婆看见他穿的一身又长又大的棉军装,光着一个头,也没有扎头巾,腰上还挂一个小洋磁缸子,她不相信这娃娃是赶骆驼的。她就说:“你是赶骆驼的?怎么穿的是队伍上的衣裳?你是一个兵。是白军,还是红军?”

“不,我不是兵,你们村子上住着兵么?”萧森一双小眼骨碌地四方望着。

老太婆答道:“没有兵,我们这不会有兵来,只是去年夏天来过红军。红军都是好庄稼人,我们不怕他们,还喜欢他们,来吧!娃娃,到我家去,住几夜不要紧。”

萧森问她家里有些什么人,村子上有多少户人家。

老太婆在前头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家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一个儿子,帮别的村子放羊去了,媳妇孙子都死了。你住到我家去,要是有外人问,就说是我的孙子。本村上不过七八户人家,都是好老百姓,庄户主儿,穷人。你放心吧!我看你,不像我们这儿的老百姓,你怕什么?”

老太婆的确老了,满脸皱纹,牙齿也掉了。白头发从包头巾中露出来,拄着一根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萧森就扶着她走,她常常用亲热的眼光望着他,有时还有趣地着眼。

他们进了村,从几个窑洞门前走过,窑里都露出了亮光,从门缝里飘出一缕缕的热气,大约都在烧晚饭。空地上,一只毛驴在磨边打旋,却没有人。一只狗朝他汪汪叫,老太婆叱了几声,狗就安静的走开了。萧森躲在她身后,停在一个窑洞门前,她解开了门上的搭绊,让他先进去。窑里黑糊糊的,听着她找火柴,点燃了一盏油灯,窑洞里马上亮了,她笑呵呵地说:“娃娃!你这就回到家了。百事放心。你会烧火么,替奶奶烧火吧,奶奶煮米汤给你吃,看你饿得急了。”

萧森坐在灶前烧火,打量着这窑洞,一边不断的问这问那,他想把情况弄清楚些。灶里的火光不住的在他的脸上晃漾,把他的脸照得红红的,越显得可爱了。老太婆不时走过来摸他,问他这个,问他那个。萧森知道瞒不住,又觉得这老人真好,告诉她真话,她还会帮助自己的,他就一五一十把真实情况讲了,只嘱咐她不要告诉旁人,并且求她帮助打听部队的消息。

吃过晚饭,萧森换了一身衣服。他穿件破羊皮袄,把棉军衣交给老太婆藏起,那有红五角星的帽子却还扎在裤带上。他头上包了一个羊肚子手巾,真像一个陕北娃娃了。

窑里很暖和,炕烧得热热的,萧森不觉在他的新的家里,在他奶奶的身旁合上了眼皮。老太婆轻轻替他盖上半边破棉被,吹熄了灯。

窑洞外边,山沟里黑魆魆的,枯树枝飕飕的响。高原上荒漠无边,一阵阵西北风,从这里刮过去,又刮回来。一弯新月,孤冷地挂在天边,空间微微飘浮着一层无力的、暗淡的光辉。可是这孩子却走进了甜美的梦乡,他找到了队伍,正在同年轻的司号员、宣传员们玩着。一会儿又站在团长的枣骝马前边,这匹马还是草地的马咧,是一匹多么好的马,它用那懂事的眼睛望着他,轻轻喷着气,用鼻尖去触他。萧森就轻轻摸着它那整齐的披拂在颈上的长毛。他非常喜欢它,团长也喜欢它。他摸着摸着,怎么搞的,好像在摸一杆枪,他从怀里掏出一颗子弹,把子弹推上膛,心里想,今天非放一枪不可。我要碰上国民党反动派,就给他一枪,我才不怕他们咧。……忽然他听到黄团长的声音:“不能浪费一颗子弹,要留着打日本帝国主义……”他真懊恼,于是他醒了。

第二天村上的人都知道老太婆捡到一个孙子,都跑来看。老太婆没有说真话,可是谁也清楚,不过谁也不说穿,都只说:“这个瓦窑堡赶骆驼的娃娃可真叫人疼咧。”他们还帮助去打听,那伙曾经住在羊湾的红军到哪里去了,附近有没有国民党军队。他们有的还答应送他回苏区去,不过这得把情形弄清楚,等路上好走的时候。到苏区去,得几天路咧,他们都不是出门人,老太婆活了一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到她闺女的婆家,离村子只有十五里路。

萧森白天跟着村里的孩子们到远处割草。他瞭望着:四野全无人影,蒙着尘土的沙路上,寻不到杂乱的马蹄和人脚的踪影。他按着日出日落的方向,老是望着东南方,他想念着那里,那里有他的亲人,有他的家。那个家虽然是长年四方奔走,可是他是在那里长大的,他的小小的生命是在那个家里得到生长的。只有红军的生活是他喜欢的,他离开了红军,离开了那整套的生活方式,他觉得没有意思。他想念着那里的每一个人,人人都那样耐心地教他。他以前什么都不懂,他只希望有一顿饭能够吃得饱饱的,或者能够不看见东家那副又冷又狠的长长的脸才好。可是自从黄团长把他收留以后,他慢慢有了新的生命。他很自然的是一个红军战士了,虽说他没有扛枪,没有放过枪,但他跟着队伍长征过,也跟着打过仗,他很勇敢。现在他们走到哪里去了呢?他一定得走,得找到他们,可是村子上人总说有危险,要他等几天再说。

到了晚上,他就在窑洞里对村里人讲地主阶级怎样压迫老百姓,国民党反动派如何不抵抗日本帝国主义,如何卖国等事情。他唱歌,都是红军里的歌。小孩们跟着他唱;妇女们用手抹着额前的刘海,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青年们显得更兴奋;老年人就叹着气说:“你看这娃,真灵。比我们还懂得多,讲的话,句句都在行!”

夜深了,人一走,萧森就沉默了。老太婆就安慰他道:“过两天一定要他们送你走,他们要不去,我送你。”

可是在第二天的晚上,天刚刚黑,院子里响起了一阵庞杂的声音,狗狂吠着,马蹄子嗒嗒的响,人的声音,喊的、骂的、跑的,都一齐涌来了。分不清有多少人马,总之,村子里乱哄哄了。

萧森一听,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是队伍,可不像红军。”他赶忙往门外跑,想躲到村外去。

老太婆也慌张起来,往窑门口一站,说:“让我先看看。”跟着,她回转身把萧森按在炕角落后边,她坐在他前边,战抖抖地说:“就是那起‘糟殃军’。跑不出去了。别出声,别怕。”

萧森还来不及问清楚,窑门被枪托猛力一打,嘭嘭两下,门倒了,进来了几个兵,一进来就骂,“妈那巴子……”一听就是东北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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