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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中(1 / 2)

十二月里的末尾,下过了第一场雪,小河大河都结了冰,风从收获了的山岗上吹来,刮着牲口圈篷顶上的苇杆,呜呜地叫着,又迈步到沟底下去了。草丛里藏着的野雉,刷刷地整着翅子,钻进那些石缝或是土窟洞里去。白天的阳光,照射在那些夜晚冻了的牛马粪堆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几个无力的苍蝇在那里打旋。黄昏很快的就罩下来了,苍茫的,凉幽幽的从远远的山岗上,从刚刚可以看见的天际边,无声的,四面八方的靠近来,鸟鹊打着寒战,狗也夹紧了尾巴。人们都回到他们的家,那惟一的藏身的窑洞里去了。

那天,正是这时候,一个穿灰色棉军服的年轻女子,跟在一个披一件羊皮大衣的汉子后面,从沟底下的路上走来。这女子的身段很灵巧,穿着男子的衣服,就像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似的,她有意的做出一副高兴的神气,睁着两颗圆的黑的小眼,欣喜地探照荒凉的四周。

“我是没有什么工作经验的,将来麻烦你的时候一定很多,总请你帮忙才好啦!李科长!你是老革命,鄂豫皖来的吧?”

她现在很惯于用这种声调了,她以为不管到什么机关去,总得先同这些事务工作人员相熟。在学校的时候,每逢到厨房打水,到收发科取信,上灯油,拿炭,她总是拿出这末一副讨好的声音,可是并不显得卑屈,只见其轻松。

走在前边的李管理科长,有着一般的管理科长不急不徐的风度,俨然将军似的披着一件老羊皮大衣。他们在有的时候显得很笨,有时却很聪明。他们会使用军队里最粗野的骂人术语,当勤务员犯了错误的时候;他们也会很微妙地送一点鸡,鸡蛋,南瓜子给秘书长,或者主任。这并不要紧,因为只由于他的群众工作好,不会有其它什么嫌疑的。

他们从那边山腰转到这边山腰,在沟里边一望,曾闪过白衣的人影,于是那年轻女子大大地嘘了一口气,像特意要安慰自己说:“多么幽静的养病的所在啊!”

她不敢把太愉快的理想安置得太多,却也不敢把生活想得太坏,失望和颓丧都是她所怕的,所以不管遇着怎样的环境,她都好好的替它做一个宽容的恰当的解释。仅仅在这一下午,她就总是这末一副恍恍惚惚,却又装得很定心的样子。

跟在管理科长的后边,走进一个院子,而且走进一个窑洞;这就是她要住下来的。这简直与她的希望相反,这间窑决不会很小,决不会有充足的阳光,一定还很潮湿。当她一置身在空阔的窑中时,便感觉得在身体的四周,有一种怕人的冷气袭来,薄弱的,黄昏的阳光照在那黑的土墙上,浮着一层凄惨的寂寞的光,人就像处在一个幽暗的,却是半透明的那末一个世界,与现世脱离了似的。

她看见她的小皮箱和铺盖卷已经孤零零地放在那冷地上。

这李科长是一个好心的管理科长,他动手替她把那四根柴柱支着的铺整理起来了。

“你的被这样薄!”他抖着那薄饼似的被子时不禁忍不住地叫起来了。在队伍里像这样薄的被子也不多见的。

她回顾了这大窑,心也不觉的有些忐忑,但她是不愿向人要东西的,她说:“我不大怕冷。”

在她的铺的对面,已经有一个铺得很好的铺,他告诉她那是住着一个姓张的医生的老婆,是一个看护。于是她的安静的,清洁的,有条理的独居的生活的梦想又破灭了。但她却勉强的安慰自己:“住在这样大的一间窑里,是应该有个伴的。”

那位管理科长不知怎样一搞,床却垮在地下了。他便匆匆地走了,大约是找斧子去的吧。

这年轻女子便蹲在地上将这解体的床铺再支起来,她找寻可以使用的工具,看见靠窗户放有一张旧的白木桌。假如不靠着什么那桌子是站不住的,桌子旁边随便地躺着两张凳子。这新办不久的医院里的家具,也似乎是从四方搜罗来的残废者啊!

用什么方法可以打发走这目前的无聊的时光呢,那管理科长又没有来?她只好踱到院子里去。院子里的一个粪堆和一个草堆连接起来了,没有插足的地方。两个女人跪在草堆里,浑身都是草屑,一个掌着铡刀,一个把着草束,专心地铡着,而且播弄那些切碎了的草。

她站在她们旁边,看了一会儿,和气地问道:“老乡!吃过了没有?”

“没做啦!”于是她们停住了手的动作,好奇地,呆呆地打量她,一个女人就说了:“呵!又是来养娃娃的呵!”她一头剪短了的头发乱蓬得像个孵蛋的母鸡,从那头杂乱得像茅草的发中,露出一块破布片似的苍白的脸,和两个大而无神的眼睛。

“不,我不是来养娃娃的。是来接娃娃的。”在没有结过婚的女子一听到什么养娃娃的话,如同吃了一个苍蝇似的心里涌起了欲吐的嫌厌。

在朝东那面的三个窑里,已经透出微弱的淡黄色的灯光。有初生婴儿的啼哭。这是她曾熟悉过的一种多么挟着温柔和安慰的小小生命的呼唤呵。这呱呱的声音带了无限的新鲜来到她胸怀,她不禁微微张开了嘴,舒展了眉头,向那有着灯光的屋子里,投去一缕甜适的爱抚:“明天,明天我要开始了!”

再绕到外边时,暮色更低地压下来了。沟底下的树丛成了模糊的一片。远远的半山中,穿着一条灰色的带子,晚霞在那里飘荡。虽说没有多大的风,空气却刺骨的寒冷。她只好走回来,惊奇地跑回已经有了灯光的自己的住处。管理科长什么时候走回来的呢?她的铺也许弄妥当了。她到屋里时,只见一个穿黑衣的女同志端坐在那已有的铺上,就着一盏麻油灯整理着一双鞋面,那麻油灯放在两张重叠起来的凳上。

“你是新来的医生,陆萍么?”当她问她的时候,就像一个天天见惯了的人似的那末坦直和自然,随便地投来一瞥,又去弄她的鞋面去了,还继续哼着一个不知名的小调。

她一点也没有注意从这新来的陆萍那里送来了如何的高兴。她只用平淡的节省的字眼在回答她。她好像一个老旅行者,在她的床的对面,多睡一个人或少睡一个人或更换一个人都是一样,没有什么可以引起波动的。她把鞋面翻看了一回之后,便把铺摊开了;却又不睡,只坐在被子里,靠着墙,唱着一个陕北小调。

陆萍又把那几根柴柱拿来敲敲打打,怎末也安置不好,她只好把铺开在地上,决心熬过这一夜。她坐在被子里,无所谓的把那个张医生的老婆打量起来。

她不是很美丽吗?她有一个端正的头型,黑发不多也不少,五官都很端正,脖项和肩胛也很适衬,也许是宜于移在画布上去的线条,可是她仿佛没有感情,既不温柔,也不凶暴,既不显得聪明,又不见得愚蠢,她答应她一些话语,也述说过,也反问过她,可是你无法窥测出她是喜悦呢,还是厌憎。

忽然那看护像被什么针刺了似的,陡的从被子里跳出来,一直冲了出去。陆萍听见她推开了间壁老百姓的门,一边说着些什么,带着高兴地走了进去,那曾因她跑走时鼓起一阵风的被子,大半拖在地上。

现在又只剩陆萍一个人。被子老裹不严,灯因为没有油只剩一点点凄惨的光。老鼠出来了,先是在对面床底下,后来竟跳到她的被子上来了。她蜷卧在被子里,不敢脱衣裳,寒冷不容易使人睡着。她不能不想到许多事,仅仅这一下午所碰到的就够她去消磨这深夜的时候了。她竭力安慰自己,鼓励自己,骂自己,又替自己建筑着新的希望的楼阁,努力使自己在这楼阁中睡去,可是窑对面牛棚里的牛,不断地嚼着草根,还常常用蹄子踢着什么。她再张开眼时,房子里已经漆黑,灯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熄灭,老鼠更勇敢地迈过她的头。

很久之后,才听到间壁的窑门又开了。医生的老婆风云叱咤地一路走回来,门大声地响着,碰倒了一张凳子,又踩住了自己的被子,于是她大声地骂“狗×的,×他奶奶的管理员,给这末一滴儿油,一点便黑了,真他妈拉格×!”她连串地熟悉地骂那些极其粗鲁的话,她向那些粗人学的很好,不过即使她这末骂着的时候,也看不出她有多大的憎恨,或是显得猥亵。

陆萍一声也不响,她从嘴唇的动弹中,辨别出她适才一定吃过什么很满意的东西了。那看护摸上床之后,头一着枕,便响起很匀称的鼾声。

陆萍是上海一个产科学校毕业的学生,是依照她父亲的意思。才进去两年,她自己感到她不适宜于做一个产科医生,她对于文学书籍更感到兴趣,她有时甚至讨厌一切医生,但在产校仍整整住了四年。八一三的炮火把她投进了战争,她到伤兵医院去服务,耐心的为他们洗换,替他们写信给家里,常常为了一点点的需索奔走。她像一个母亲一个情人似的看护着他们。他们也把她当着一个母亲一个情人似的依靠着。他们伤好了,她为他们愉快。可是他们走了,有的向她说了声再会,也有来一封道谢的信,可是也就不会再有消息。她悄悄地拿回那寂寞的感情,再投到新来的伤兵身上。这样的流动生活,几乎消磨了一整年,她受了很多的苦,辗转地跑到延安,做了抗大的学生。她自己感觉到在内在的什么地方有些改变,她用心啃着从未接触过的一些书籍,学着在很多人面前发言。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将来,一定是以一个活跃的政治工作者的面目出现。她很年轻,才二十岁,自恃着聪明,她满意这生活,和这生活的道路。她不会浪费她的时间,和没有报酬的感情。在抗大住了一年,她成了一个共产党员。这时政治处的主任找她谈话,为了党的需要,她必须脱离学习到离延安四十里地的一个刚开办的医院去工作,而且说医务工作应该成为她终身对党的贡献的事业。她声辩过,说她的性格不合,她可以从事更重要的或更不重要的,甚至她流泪了。但这些理由不能够动摇那主任的决心,不能推翻决议,除了服从没有旁的办法。支部书记来找她谈话,小组长成天钉着她谈。她讨厌那一套,那些理由她全懂。事实是她要割断这一年来她所憧憬的光明前途,重回到旧有的生活。她很明白,她决不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医生,她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助产婆,有没有都没有什么关系。她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而且有能耐去打开她生活的局面。可是“党”,“党的需要”的铁箍套在头上,她能违抗党的命令么?能不顾这铁箍么,这由她自愿套上来的?她只有去,但她却说只去一年。她打扫了心情,用愉快的调子去迎接该到来的生活,伊里奇不说过吗?“不愉快只是生活的耻辱”,于是她到医院来了。

院长是一个四川人,种田的出身,后来参加了革命,在军队里工作很久,对医务完全是外行。他以一种对女同志并不需要尊敬和客气的态度接见陆萍,像看一张买草料的收据那样懒洋洋的神气读了她的介绍信,又盯着她瞪了一眼:“唔,很好!留在这里吧。”他很忙,不能同她多谈。对面屋子里住的有指导员,她可以去找他。于是他不再望她了,端坐在那里,并不动手做别事。

指导员黄守荣同志,一副八路军里青年队队长的神气,很谨慎,很爱说话,衣服穿得很整齐,表现一股很朴直很幼稚的热情,有点羞涩,却又企图装得大方。

他告诉她这里的困难,第一,没有钱;第二,刚搬来,群众工作还不好,动员难;第三,医生太少,而且几个负责些的都是外边刚来的,不好对付。

把过去历史,做过连指导员的事也同她说了。他是多么想回到连上去呵。

从指导员房里出来之后,一个下午还遇了几个有关系的同事。那化验室的林莎,在用一种怎样敌意的眼睛来望她。林莎有一对细的弯的长眼,笑起来的时候眯成一条半圆形的线,两角往下垂,眼皮微微肿起,露出细细的引逗人的光辉,好似在等着什么爱抚,好似在问人:“你看,我还不够漂亮么?”可是她对刚来的陆萍,眼睛只显出一种不屑的神气:“哼!什么地方来的这产婆,看那寒酸样子!”她的脸有很多的变化,有时像一朵微笑的花,有时像深夜的寒星。她的步法非常停当,用很慢的调子说话,这种沉重又显得柔媚,又显得傲慢。

陆萍只憨憨的对她笑,心里想:“我怕你什么呢,你用什么来向我骄傲?我会让你认识我。”她既然有了这样的信心,她就要做到。

又碰到一个在抗大的同学,张芳子,她在这里做文化教员。这个常常喜欢在人面前唱歌的人,本来就未引起过她的好感。这是一个最会糊糊涂涂地懒惰地打发去每一个日子的人。她有着很温柔的性格,不管伸来怎样的臂膀,她都不忍心拒绝,可是她却很少朋友。这并不由于她有什么孤僻的性格,只不过因为她像一个没有骨头的人,烂棉花似的没有弹性,不能把别人的兴趣绊住。陆萍刚看见她时,还涌起一阵欢喜,可是再看看她那庸俗平板的脸孔时,心就像沉在海底似的那末平稳,那末凉。

她去拜访了产科主任王梭华医生,他有一位浑身都是教会女人气味的太太——她是小儿科医生。她总用着白种人看有色人种的眼光来看一切,像一个受惩的仙子下临凡世,又显得慈悲,又显得委屈。只有她丈夫给了陆萍最好的印象,这是一个有绅士风度的中年男子,面孔红润,声音响亮,时时保持住一种事务上的心满意足。虽说她看得出他只不过是一种资产阶级所惯有的虚伪的应付,然而却有精神,对工作热情。她并不喜欢这种人,也不需要这种人做朋友,可是在工作上她乐意和这人合作。她不敢在那里坐很久,那位冷冷的坐在侧边的夫人总使她害怕,即使在她和气和做得很明朗的气氛之下,她也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不管这种种的现象,曾给予她多少不安和彷徨,然而在睡过一夜之后,她都把它像衫袖上的尘土抖掉了。她理性地批判了那一切。她非常有元气地跳了起来,她自己觉得她有太多的精力,她能担当一切。她说,让新的生活好好的开始吧。

每天早饭一吃过,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故,她可以不等主任医生,就轮流到五间产科病室去察看。这儿大半是陕北妇女,和很少的几个××,××或××的学生。她们都很欢迎她,每个人都用担心的,谨慎的眼睛来望她,亲热地喊着她的名字,琐碎地提出许多关于病症的问题,有时还在她面前发着小小的脾气,女人的爱娇。每个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这样的情形在刚开始,也许可以给人一些兴奋和安慰。可是日子长了,天天是这样,而且她们并不听她的话。她们好像很怕生病,却不爱干净,常常使用没有消毒过的纸,不让看护洗濯,生产还不到三天就悄悄爬起来自己去上厕所,甚至她们还很顽固。实际她们都是做了母亲的人,却要别人把她们当着小孩子看待,每天重复着那些叮咛的话,有时也得假装生气。但房子里仍旧很脏,做勤务工作的看护没有受过教育,把什么东西都塞在屋角里。洗衣员几天不来,院子里四处都看得见用过的棉花和纱布,养育着几个不死的苍蝇。她没办法,只好戴上口罩,用毛巾缠着头,拿一把大扫帚去扫院子。一些病员,老百姓,连看护在内都围着看她。不一会儿,她们又把院子弄成原来的样子了。谁也不会感觉到有什么抱歉。

除了这位张医生的老婆之外,还有一位不知是哪个机关的总务处长的老婆也在这里。她们都是产科室的看护,学了三个月看护知识,可以认几十个字,记得十几个中国药名。她们对看护工作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认识。可是她们不能不工作。新的恐惶在增加着。从外面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女学生,离婚的案件经常被提出。自然这里面也不缺少真正有觉悟,愿意刻苦一点,向着独立做人的方向走的妇女,不过大半仍是又惊惶,又懵懂。这两位夫人,尤其是那位已经二十六七岁的总务处长的夫人摆着十足的架子,穿着自制的中山装,在稀疏的黄发上束上一根处女带,自以为漂亮,骄傲地凸出肚皮在院子中摆来摆去。她们毫无服务的精神,又懒又脏,只有时对于鞋袜的缝补,衣服的浆洗才表示兴趣。她不得不催促她们,催促不成就只好代替;为了不放心,她得守着她们消毒,替孩子们洗换,做棉花球,卷纱布。为了不愿病人产妇多受苦痛,便自己去替几个开刀了的,发炎的换药。这种成为习惯的道德心,虽不时髦,为许多人看不起,而她却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养成。

一到下午,她就变得愉快些,这是说当没有产妇临产而比较空闲的时候。她去参加一些会议,提出她在头天夜晚草拟的一些意见书。她有足够的热情,和很少的世故。她陈述着,辩论着,倾吐着她成天所见到的一些不合理的事。她不懂得观察别人的颜色,把很多人不敢讲的,不愿讲的都讲出来了。她得到过一些拥护,常常有些医生,有些看护来看她,找她谈话;尤其是病员,病员们也听说她常常为了他们的生活管理,和医疗的改善与很多人发生冲突,他们都很同情她;但她已经成为医院里小小的怪人;被大多数人用异样的眼睛看着。

其实她的意见已被大家承认是好的,也决不是完全行不通,不过太新奇了,对于已成为惯例的生活就太显得不平凡。但作为反对她的主要理由便是没有人力和物力。

而她呢,她不管,只要有人一走进产科室,她便会指点着:“你看,家具是这样的坏。这根惟一的注射针已经弯了,医生和院长都说要学着使用弯针;橡皮手套破了不讲它,不容易补,可是多用两三斤炭不是不可以的。这房子这样冷,怎能适合于产妇和落生婴儿……”她带着人去巡视病房,要让人知道没有受过职业训练的看护是不行的。她形容这些病员的生活,简直像受罪。她替她们要求清洁被袄,暖和的住室,滋补的营养,有次序的生活,她替他们要图画、书报,要有不拘形式的座谈会,和小型的娱乐晚会……

听的人都很有兴趣的听她讲述,然而除了笑一笑以外再没有什么。

然而也决不是毫无支持,她有了两个朋友。她和黎涯在很融洽的第一次的接谈中便结下了坚固的友谊。这位在外科室做助手的同属于南方的姑娘,显得比她结实、单纯、老练。她们两人谈过去,现在,将来,尤其是将来。她们织着同样的美丽的幻想,她们评鉴着在医院的一切人。她们奇怪为什么有那末多的想法都会一样,她们也不去思索,便又谈下去了。

除了黎涯之外,还有一位常常写点短篇小说或短剧的外科医生郑鹏。他在手术室里是位最沉默的医生,不准谁多动一动,有着一副令人可怕的严肃的面孔,他吝啬到连两三个字一句的话也不说,总是用手代替说话。可是谈起闲天来便漫无止境了,而且是很长于描绘的。

每当她工作疲劳之后,或者感觉到在某些事上,在某些环境里受着一些无名的压迫的时候,总不免有些说不出的抑郁,可是只要这两位朋友一来,她可以任情的在他们面前抒发,她可以稍稍把话说得尖刻一点,过分一点,她不会担心他们不了解她,歪曲她,指摘她,悄悄去告发她。她的烦恼便消失了,而且他们计划着,想着如何把环境弄好,把工作做得更实际些。两个朋友都说她,说她太热情,说热情没有通过理智便没有价值。

她们也谈医院里的一些小新闻,譬如林莎到底会爱谁呢?是院长,还是外科主任,还是另外的什么人。她们都讨厌医院里关于这新闻太多或太坏的传说,简直有故意破坏院长威信的嫌疑,她们常常为院长和林莎辩护,然而在心里,三个人同样讨厌那善于周旋的女人,而对院长也毫不能引起尊敬。尤其是陆萍,对林莎几乎有着不可解释的提防。

医院里还传播着指导员老婆打了张芳子耳光的事。老婆到卫生部去告状,张芳子便被调到兵站上的医务所去了。大家猜测她在那里也住不长,她会重演这些事件。

医院里大家都很忙,成天嚷着技术上的学习,常常开会,可是为什么大家又很闲呢,互相传播着谁又和谁在谈恋爱了,谁是党员,谁不是,为什么不是呢,有问题,那就有嫌疑!……

现在也有人在说陆萍的闲话了,已经不是关于那些建议的事。她对于医院的制度,设施,谈得很多;起先有人说她放大炮,说她热心,说她爱出风头,慢慢成了老生常谈,不大为人所注意。纵使她的话还有反响,也不能成为不可饶赦,不足以引起诽谤。可是现在为了什么呢,她竟常常被别人在背后指点,甚至躺在床上的病人,也听到一些风声,暗地用研究的眼光来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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