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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孩子们(1 / 2)

幼稚园

爱若正骑在娜娜的身上。娜娜怎么变成真的大黄狗了。他们俩在一片大竹林里面跑,娜娜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呢?跑着,跑着,忽然叮当叮当的响起来了,吓了一下,怎么从娜娜身上就跌下来了?怎么那个胖河马太太就站在面前,鼓着眼睛,沙着声音说:

“乖!你起来了!”

起来就起来。抬头一望,好些小绅士也都在穿衣裳了。窗子外边的树叶上,一大片黄黄的清晨的阳光,从那里流进来好些鸟儿清脆的歌唱,流进来软软的柔风,带着草的香,花的香,爱若高兴极了,一跳就从被窝里跳了出来,望着走过去的河马太太的后脑发笑,只想在那剪短了头发,白的凸出的后脑上开个玩笑。可是河马太太却走出去了。爱若一面趿鞋子,一面向大宝提议,悄悄到水池边去采一朵紫色的小花回来,一朵最先开的小紫花。大宝先有点怕河马太太,后来也高兴了,小宝也哼着要去,珍儿也哼着要去。要去就跟着走吧,哼哼唧唧干什么?可是回来的时候,河马太太真发气了,孩子们都站在房门口,排着队洗脸。河马太太一发气,珍儿就哭了,大宝小宝脸也骇白了,忙说是爱若要他们去的。爱若就爱若,爱若不怕河马太太,什么洗脸一定要在一块儿?……河马太太把他们当什么东西管着?河马太太一睡去了,长颈鹿太太又来了。这个长颈鹿太太更使爱若讨厌。这两个都是幼稚园的保姆。河马和长颈鹿的诨名都是爱若加上去的,爱若听过河马太太的“幼稚园”的故事。爱若自己有时是虎儿,有时是象儿,可是这些小鸡小狗都太无用了。爱若讲那些顽皮有趣味的故事给他们听,他们都高兴,不过爱若一说:“走吧!小兔子!”他们就都不做声了,或者英儿,或者美儿就会说,“别听他的,要挨骂的,不要出去,就坐在地板上,做好孩子。”坐得太久,就睡去了,做梦梦到妈妈给糕吃。爱若看不起这些梦,爱若不要糕吃,也不要河马太太,也不要长颈鹿太太做丑样子来摸他,喊他乖孩子好孩子……

这个幼稚园是一个有名的幼稚园,常常有坐汽车的老爷太太们来参观,把河马太太同长颈鹿太太忙死了,天天管着孩子们不准把衣服弄脏。外边汽车一响,一个跑到外边去招待,一个就悄悄顿着足,喊着孩子们说:

“唱!唱‘鸽子飞来!’唱‘花园里!’不准望外边!有参观的!……”

鸽子飞来,

鸽子飞来,

快!快!快!

飞到这里来!

……

她提着头先唱,于是孩子们跟着唱起来,都坐着不动,眼望着外边。参观的来了:一个漂亮的绅士陪着一个美丽的太太。绅士说:

“玛丽!你看这群小天使才乖,又干净,又聪明,唱得真动人,把小玛丽也送来吧!”

太太笑了,走了进来,用戴手套的手摸珍儿的头发,她问她:

“你唱什么歌,可爱的孩子?”

珍儿不敢答应她,还是不停的唱。

参观了游戏场,参观了寝室,浴室,小的白洁的床,小的白洁的浴池,小的白洁的厕所,小的白洁的……一切都太干净了,管小孩子也管的好,都听话,规矩,将来一定可以成乖乖的人,成一个绅士,乖乖的坐在办公处,打字,算数目字,洗干净手才吃饭,按月领薪水,养孩子,又把孩子送在幼稚园,或者就做河马太太,做长颈鹿太太。于是小玛丽送来了,小玛丽的爸爸又把财产算了一次,捐一笔款子给幼稚园了。河马太太更胖了,长颈鹿太太的颈也更长了。两个人还是成天忙着,管着孩子们坐在发亮的地板上玩,唱“鸽子飞来”,又在唱“小麻雀”了。

有一天绅士和太太又来了,不是小玛丽的爸爸和妈妈,好几个,都走进来摸孩子们的头,摸下巴。有个长女人,涂了很厚的粉的女人,走到爱若面前,摸爱若的脸庞。爱若不惯极了,怎末女人这么讨厌,动不动就在你脸上身上摸。爱若讨厌这厚粉女人摸他,就躲开,撅着嘴,于是长颈鹿太太远远伸过脖子来说道:

“爱若,乖!握握李小姐的手!她喜欢爱若。”

“喔,你叫爱若吗?这个名字漂亮得很,你几岁了?密司特张,你看这个孩子长得真美丽,有趣极了,像彼得潘。”她把爱若的手拿在她手中。爱若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味道,不知是什么气味,他定定的望着她,血也似的红嘴唇里有两颗放亮的黄牙齿,不晓得她要不要咬人。

长颈鹿太太又伸长脖子说:

“爱若,你跳一个却尔斯登!这孩子跳得真好。”

于是小姐又拍他,要他跳,让出一块地方来,围着他看,把他放在圈子当中,像看猴戏似的。绅士们也围拢来,把他当一个玩把戏的猴子看着。

“跳呀!你真乖!爱若跳得最好了!……”

爱若鼓着眼睛望大家,他不动,要跳大家跳,出主意的长颈鹿太太先跳。

河马太太也急了,咻咻催着:

“爱若乖乖,你跳给绅士们太太们看呀!……”

爱若望见河马太太在出汗了,他忽然想起那个故事上的河马太太,常常为顽皮的孩子们弄得流汗的,于是他忍不住说了:

“我不叫爱若,我是虎儿,她是河马太太,她是长颈鹿太太,长颈鹿本来也是幼稚生,不知怎么又是太太了。太太也好,让她做太太去吧,我不喜欢她。”

“什么话,什么话……”绅士们,太太们都有趣地笑起来了。

“真的,我不撒谎,一样的幼稚园,我拿来给你们看吧。”他说完便跳着跑出去了。河马太太喊他不应,摇着大肚子追出去了。河马太太跟着他在房子里打了好些圈,浑身都是汗。绅士们,太太们喜欢看有趣的事,都不肯走。看了半天他和河马太太在几间房间赛跑,河马太太的头发跑散了,衣服也撕破了,走不出来,坐在隔壁房角上哭起来了。于是爱若把一页藏在床垫下的画报拿了出来,绅士们,太太们一看更哈哈大笑,眼泪也笑出来了,用大手绢放在鼻子上用力按住,原来画报上画的那个河马太太同这个坐在屋角上的河马太太真像,长颈鹿太太脸也红了,当着绅士们又不敢做声。孩子们看见别人笑,也都大笑起来,爱若高兴地说:

“鹦鹉应该说:‘快躲起来吧,到寝室里去。’……”

绅士们带着太太们走出去了,他们装出一副严肃的脸,同长颈鹿太太说:“这个野孩子要好好管着。什么人家的,危险人物呀!”

这次丑丢得太厉害了,河马太太把一副胖脸在长颈鹿的脸项上擦眼泪,两个人伤心哭了半天,怕没有人给幼稚园捐钱了,怕都把孩子们带回家去,换幼稚园了,到晚上才想好了一个主意,就是写封信给爱若的妈妈,要她把爱若带回家去。爱若的妈妈抱着迈克儿来了。妈妈喜欢把爱若放在幼稚园里。妈妈极喜欢爱若,河马太太骗着妈妈说:

“幼稚园地方太小了,现在不能寄宿了。孩子可以来,不过要住在家里,来去要有看护送,妈妈最好请个看护送孩子。”

妈妈讲了一些好话都不行,只好带着孩子回家去,妈妈说:

“要有一个娜娜也好了。”

爱若说:

“迈克儿有个娜娜。”

妈妈笑着说:

“迈克儿的娜娜是真的娜娜就好了,就好送爱若天天上幼稚园了。妈妈明日替爱若找个娜娜吧。”

爱若离开那个幼稚园了。

有趣的妈妈

现在爱若住在家里了。

爱若喜欢假装摇铃,“当,当,当,啊,迈克儿!起来了!”于是他望着弯腰扫地的妈妈说:

“妈妈要说,‘孩子,乖,你起来了!’妈妈怎么不学河马太太鼓着大眼睛呢?”

妈妈拿开水和烧饼来,爱若也要洗了手才吃,还要说这是最好的牛奶呢。

爱若很喜欢妈妈,妈妈比河马太太,比长颈鹿太太都可爱,虽说河马太太和长颈鹿太太都做得更像爱小孩。爱若几次想替妈妈另外取一个名字,总想不好,妈妈不像虎儿,又不像象儿,妈妈又没有翅膀,不是就叫她仙女,妈妈最好是叫妈妈,爱若不再想替妈妈取名字了。

爸爸是一个使爱若奇怪的东西,绅士不像绅士,衣服穿得同这些来参观的绅士们一样。可是他不戴手套,不拿棍子,不叫爱若跳却尔斯登。他有时同爱若玩也像一个小白兔子,像一个小黄狼,可是有时候又凶起来,常常同妈妈说:

“都是你不好,进什么幼稚园,把孩子反弄坏了,那只是鬼族幼稚园。你看,他懂得这样多事情了。”

鬼族,真有点鬼族,看那些小绅士,小太太,就真怄气,都没有迈克儿好玩,迈克儿比哪个都小,可是跌了跟斗,他不哭,拍拍手,望着爱若笑笑,又玩他自己的去了。

妈妈做事去了,爱若就同迈克儿玩,要迈克儿扮河马太太,挺着肚子;扮青蛙请酒,也挺着肚子。迈克儿喜欢扮蜜蜂,嗡嗡嗡嗡,迈克儿就装做飞出去了。到了花园里,花园里的花,都紧紧排着队,站着不动,歪了头望着迈克儿。迈克儿说:

“小红花,小紫花,你笑一个吧。妈妈喜欢你。”

迈克儿就站在她们肩头上。

她们不懂迈克儿的话,假如是真的蜜蜂,她们是懂得的。她们都奇怪地望着他。迈克儿也明白了,他学着真蜜蜂嗡嗡起来:

“同迈克儿到草坪上去跳却尔斯登吧,爱若告诉迈克儿的,去呀,去呀,小花儿!”于是迈克儿就从花的肩头上先飞了。

可是花儿都皱着眉,花儿不能够去。园丁刚刚灌了许多臭水把花儿的脚都淹着了,又把她们紧紧绑在一根柱子上的。她们走不动,等下又会有小绅士们的大皮球来压她们。迈克儿飞回来一看,真的她们都是绑着的,迈克儿走拢去替她们解绳子,总是解不开,后来迈克儿才明白他是一个蜜蜂,蜜蜂解不开绳子的,于是他不肯扮蜜蜂了,他还要做迈克儿,于是他一下就又是迈克儿了,还是坐在爱若脸前。爱若又要他扮爸爸,自己扮妈妈,要迈克儿坐在凳子前边学爸爸写字。迈克儿也不想怎么不是蜜蜂,怎么又没有花园,笑了一笑真的便去学爸爸了,本来迈克儿是长得像爸爸的。

吃过了晚饭,妈妈抱着迈克儿坐在矮椅上,爱若坐在妈妈对面小凳上,妈妈开始说:

“从前有个孩子……”

爱若就张着眼睛,心里想,“妈妈,这孩子不是爱若吧?”

“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他很小就送到了幼稚园里……”

“幼稚园里有紫的小花,有小池塘,还有一个河马太太……”爱若这样想。

可是妈妈却是这样讲的:“这个幼稚园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幼稚园,鬼族的小孩子们都不准进来,住在这里的小孩的父母,都是创造这个世界的人。他们在半空里,在地下室不停地流着汗,要创造出一个真正好的世界,所以才为他们的孩子建立了一个又大,又美丽的幼稚园。”

“比河马太太的幼稚园还好吗?”爱若担心地问。

“好得多了,孩子们一到那里面,就更聪明了,不只会唱许多歌,还会修房子,做织布机,连飞机也会造!飞机,爱若看见过吧?坐了飞机可以去打强盗……”

强盗是什么,强盗一定是强盗,是要打的东西吧。

妈妈的故事总是讲不完,爱若和迈克儿又睡着了,坐了飞机去打强盗了。

第二天又来了,妈妈又同爱若讲幼稚园,讲小朋友,讲一个大兵,还讲彼得潘,讲永无岛,讲鲛人,讲胡克。胡克是一个大海盗,他的右手像一个铁钩,凶残到极点了,没有人不怕他,但是他打不过彼得,他怕彼得,后来彼得把他推到海里喂鳄鱼了。彼得是一个永恒的孩子,不会长大,不会穿绅士的衣服,到写字间去打字,不会长胡子。爱若听得有趣极了。有时候学着彼得向迈克儿说:“这回我和胡克分个死活。”

可是爸爸不喜欢彼得,爸爸也不喜欢胡克,有时爸爸抓着假的彼得,像河马太太,不,像达林先生,也不,像一个爸爸似地吼着说:

“要不得,要不得,赶走彼得,赶走胡克,鬼话!你把孩子往什么地方送呀!送到永无岛上去吗?”

妈妈却笑着答应:“你要我讲你翻译的偷鸡(突击)队吗?”于是妈妈不讲彼得了,又去讲小黑猫变仙女了。

妈妈大约一定也同爱若,迈克儿去看鲛人,也会飞,常常住在有野花的山上,有小屋的永无岛,有青蛙,有小鱼,有睡莲的池旁,或者是荷叶上吧。

弄假成真

爸爸一早起来,等不到吃最好的“牛奶”——奶奶从后门边提进来的开水,便到前屋去抹桌子了。妈妈也赶忙走过去,妈妈说:

“有几个啰?”

“五个六个吧。”

六个什么呢?还是六个河马太太,六个蜜蜂,六个胡克……

“我想要预备午饭,假如吃饭只像彼得他们那样装样子,倒是好办的。”妈妈等不到爸爸笑出声便走过来了。

果然,一点也不用担心,一个,两个就来了。来的不是河马太太,不是蜜蜂,也不是胡克……是像爸爸那样的。他们躲在爸爸房里,讲故事,是讲的一些骡子话吧,爱若总是听不懂。爱若时时跑过去,躲起来看他们都装出一副正经的面孔,爸爸不是爸爸,不是小白兔,不是小黄狼。后来忽然就看见一个什么的眼睛了,像妈妈那样的眼睛吧,后来她就走出来了。她握着他的手,问道:

“你是哪个?”

“我是爱若,”他想起也应该问一问别人,所以他庄重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铃铃。”

“铃铃,”爱若望着她,铃铃是什么东西呢,是一个有趣的东西吧,管他,是铃铃就好了。

迈克儿显得同铃铃很熟,他一下就把她抓着了。铃铃同他们坐在一张长的沙发上,他们扯她的头发,她也扯他们的头发。

“铃铃有个叮克钟儿,是你的本家吗?”

“什么?叮克钟儿?啊,那个小仙女吗?我不认得她。”

爱若的小嘴撅着了,看得出他一定有点失望。

“我想妈妈同她很熟,是妈妈告诉你的吧。”铃铃只为着想安慰爱若才那末说的吧。

这时妈妈走了过来。妈妈说:

“是的,铃铃不认得叮克钟儿,但是她认得许多胡克,认得许多彼得潘,她同胡克打过仗,她晓得胡克在什么地方,你们要她引去吧,她认得路,她不知多少回引小平去过。”妈妈好开玩笑,她不过想使铃铃在孩子们面前受点窘。

孩子们真的就嚷起来了,先是爱若说:

“铃铃带我们去吧!”

“我是要去的。”迈克儿也说。

这个玩笑真开得不小,孩子们太认真了。铃铃抱怨着妈妈说:

“我只好不管了,我要走了,我还有许多事情,你自己太小孩子气了,我想你应该学会变戏法才好。不是你骗不好孩子们的,你看他们都真相信了。”

看铃铃的样子,她的确像不认得彼得潘,不过妈妈还是顽皮地说:

“不要信她,她真可以同你们去的,爱若,她要你向她行一个海军礼,迈克儿给她一个‘顶针’,她就可以真的同你们去了。”

爱若以为还是相信铃铃可以带他去好些,就同迈克儿照妈妈的意思抱着铃铃吵起来了。

铃铃再埋怨妈妈也没有用,真是好捣乱的妈妈。铃铃只好说:

“走就走吧,可是爱若以为应该怎样去呢?”

想来是应该飞吧,飞一定比坐黄包车有趣,爱若在梦里是常常飞的,爱若就主张学文黛她们一样,从窗户里飞出去。

当然迈克儿也赞成这样,他以为有翅膀是好玩得多了。

于是妈妈便把不要的《申报》拿来,剪了几个翅膀,两个大的是给铃铃的。

一瓶明星浆糊都贴完了,还加了一些米汤,才算贴好。他们就试着飞。铃铃以为是骗骗小孩子玩的,哪晓得真的就飞起来了。飞得最好的是爱若,迈克儿太小,太顽皮,常常乱踢脚,所以常常在屋子中翻跟斗。铃铃飞了一个圈掉下来了,她实在有点吃力,见过铃铃的,就知道她一定不是一个好的飞行家,她只是一个胖胖的铃铃。铃铃掉在地下了,她仰望着浮在上面的爱若说:

“好,我不去了,我飞不起来了,你们自己去吧。我要开会去了,真太胡闹,假如还耽搁一会儿,我就要受批评了。”

她反转手去,要扯下那翅膀,还好,迈克儿一下把那只手抓住了,爱若也把另外那只手抓住了,两个人一抬,于是铃铃又飞在空中了。

“赶快飞吧,不是铃铃又要开会去了。”爱若同迈克儿说。

两个小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拉着铃铃朝窗子外边飞去,屋上面搭凉棚的竹篙还把铃铃的肩头打了一下。

这玩笑怎么弄成真的了,妈妈才焦急起来,赶忙跑到窗子边,喊着爱若,喊着迈克儿,又喊着铃铃,问他们什么时候飞回来。

爸爸他们也跑来看,这时他们已经飞得很高,像小鸟儿了,铃铃这天不应该穿长旗袍,他们看得见那讨厌的袍缘时时裹着她的脚。

爸爸他们倒不怎样奇怪,只宽慰妈妈说:

“放心好了,有铃铃在那里,他们一定很好的,一定会回来的,会报告我们一些有趣的故事。”

可是妈妈后悔了,她没有想到会弄假成真,她只想捉弄一下铃铃的,谁知把自己捉弄了。没有爱若和迈克儿,她怎么能够生活?她应该多剪两个翅膀,同他们一块儿飞去的。她觉得有两颗眼泪镶在眼睛上了,她要去揩,又怕有人看见,她害羞的望望房子周围,她看见迈克儿的驼绒小黄狗歪着头望她,她不觉叫了起来:

“娜娜,去呀!去把迈克儿找回来。”

娜娜还是歪着头不说话。

妈妈自然不肯烧午饭了。爸爸他们到底是不是学着彼得他们那末假装着吃午饭的,就不知道了。

我这一次只要七个

飞,飞,先还看见妈妈站在窗子口,后来就分不清了,这地方的弄堂房子数不清的那样多。一些高楼又把那些弄堂房子遮住了。飞过高楼,又是另外的高楼。他们就尽往上飞。铃铃会飞了,她想她不会掉下去,她就飞在前边引路。可是迈克儿老打着圈子,他忘记了胡克,他以为太好玩了。他问爱若道:

“你以为这个像什么?”

“像做梦睡在云上面。”爱若就飞上了一朵白云。

“不,像在大澡盆里洗澡。”迈克儿用脚划着空气。

“当心,别掉下去,底下正是一个大黑洞,你看。”

铃铃往下一看,原来是一个大烟筒,正喷出浓烟,有两股煤烟冲在她的脸上了。

为躲避这一阵煤烟,于是又朝上飞去,太阳晒在他们身上,这个金色的,放着许多金箭的太阳是更热了。他们的脸都有些红起来。幸好总有风,他们的汗刚一出来便吹干了。爱若以为铃铃还是把长旗袍脱了好些,不然会赶不上他们,铃铃忘记了里面只穿一件男孩子穿的小坎肩,真的就脱了。她以为把长旗袍垫在他们身子底下也好,可以休息一下,不愿意飞的时候,就坐在那上面。他们也赞成,就在那上面坐了一会儿。

忽然迈克儿叫了起来:

“我的背脊骨痛起来了,替我看看吧。”

原来是因为浆糊被太阳晒干了。爱若也觉得有点痛。

“贴的时候,我就想浆糊是靠不住的,那个商标是太阳牌的,我们还是用点水来弄湿它吧。”

爱若就用口水去舐迈克儿的翅膀,舐了半天还是不够。他想起幼稚园的那个小池塘,他提议快些飞到那里去,他口也渴了,要喝一点水才好。迈克儿想看看那个幼稚园,铃铃当然也说好。同两个孩子争是没有用的。于是又朝下飞来,把旗袍卷在胳膊底下。穿过了好几朵白云,有两次同老鹰几乎碰着了,后来又飞到一些屋顶上面,不过总是找不到那个幼稚园,还是飞到一条小河边,几个人就落下来了。铃铃替迈克儿黏翅膀,爱若就把头伸到河里,咕嘟咕嘟喝水,这时忽然听见什么地方一个小孩的声音喊起来:

“铃铃!铃铃!”

都奇怪了,怎么这个乡下也会有熟人。四方望去,原来河岸上正坐得有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就是小毕三。铃铃一想,记起来了,就跑过去问道:

“你怎么在这儿呢,你不是同妈妈回到呵呵村去了吗?”

“是的。妈妈做梦,说爸爸被胡克捉去了,说爸爸顶喜欢我,要我去捉胡克,妈妈替我贴了两个翅膀,可是我飞低了,一不小心,翅膀挂在树枝上,拉破了,就掉下来了。”

“啊,你真勇敢呀!你一个人也要去捉胡克吗?”爱若很钦敬,去拉小毕三的手。

“怎么你的鼻子还没有长高,我都长起来了,妈妈天天替我捻的。”迈克儿好奇地望着她。

铃铃去看她的翅膀,幸好破得很小,铃铃就在一株树上,找到一些胶水,一会儿就补好了。铃铃说:

“你爸爸今天还同我在一块儿讨论‘九·一八’。他刚刚剃了和尚头,怕你都不认识了,咱们一块儿飞回去吧,我看,别去找胡克了。”铃铃望着三个小孩子。

“还早得很。”迈克儿先答应。

“假如连胡克还没有看见,真冤枉。”爱若这样说。

“不管爸爸在哪里,还是先把胡克捉住了再说吧。”小毕三在乡下住了大半年,果真勇敢得多。当然她也晓得迈克儿和爱若一定是不想转去的。

铃铃心里为难,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去才可以看见胡克。但是她明白,她若说没有,孩子们一定会不相信的。她只好说:“好吧,飞呀!”

但是又出了一个岔子,上面有三个白鸟一直朝他们飞来,他们都把手放在额头去看,原来又是三个女孩飞来了。铃铃心里真奇怪,难道真可以贴了翅膀就会飞吗?

三个女孩子软软地落在他们面前了。

“啊哟!倦死了,我们休息一下吧。你看毛毛真像一个大姑娘似的好看了。”

贝贝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了的也一块儿来了。

宁儿刚刚会走路,也要跟着出来学飞,一定是妈妈又进了医院,爸爸编《白话报》去了,她偷着跑出来的。

迈克儿一看见人多,就唏开嘴笑。

“毛毛!怎么你一个人来了!”铃铃看见这样多小孩聚在一块,心里有些担忧:“假如你们妈妈联合在一块,说铃铃带着你们闹,可怎么好!”

“阿点有肺病,出不来,阿宝昨天香蕉吃多了,所以我一个人出来了。你怎么好久都不去看妈妈,妈妈说小报上又在造你的谣,妈妈气极了,说是胡克们干的,所以我来打胡克来了。”

“我接了小平的信,小平那里有许多胡克围攻他们,小平写信要我们去。小平又说他那里好玩极了。幸好妈妈上天津去了,爸爸不管我,我就悄悄邀了宁儿一块儿出来,可是弄错了路,假如不遇着毛毛,还不晓得飞到什么地方去了。”贝贝赶忙告诉铃铃。

“铃铃,你一定带我们一块儿去打胡克,打完了胡克,同小平一起,加入儿童团,那才好呢。”宁儿也结结巴巴地说:

铃铃晓得逃不掉了。一个,两个,……六个了。不是六个河马太太,不是六个蜜蜂,不是六个胡克,是六个勇敢的,不怕一切困难,而要去打死胡克、所有的胡克、所有胡克的党羽和爪牙的可爱的儿童。“好,”铃铃心里这样想,“我就同你们一块走吧!好,六个,索性是七个吧,莫把薇忘记了。好,七个,就只要七个了,多的,你们自己跟着去,我这一次只要七个。”

他们一群动身了。薇也来了。他妈妈真好,听说铃铃要把他编在这篇故事里,同爱若他们一群去打胡克,高高兴兴就答应了。他们这一队连铃铃是八个人,正好一桌。爱若做队长,铃铃只做参谋,做引路人。于是从小河边排好队向上飞去。微微皱着的河水里,映出蓝色的天空,映出这七个飞着的小孩,和那只穿一件男孩小坎肩的铃铃。

途中

这的确不是一次安静的旅行。孩子们总是有点顽皮,大家都不肯规规矩矩地飞,有时要往上,穿过一团白去,又穿过一团白去,慢慢看不见地面了,迷失在白的巨大的雾团里。有的蹲在这一块云上,有的睡在那一块云上,风一吹来,于是东的东去了,西的西去了,孩子们便叫起来,又从雾里凑近来,手一握着手的时候,就大笑了。铃铃几乎被他们捉弄死了。迈克儿老喜欢踢着,划着,还要宁儿和薇去学他。铃铃担心他们,假如一不小心,掉下去,落在云上还不要紧,要从云里穿了下去,落在地面上,也许是石头,也许是水门汀,也许是屋脊上,又没有飞行伞,那不把骨头都跌碎吗?她不知道小孩子们学飞比学走路容易得多,只要贴上两个翅膀就行。有个时候他们又喜欢往下飞,从云头上像孙悟空一样打着跟斗往下钻,真把铃铃急坏了,她连喊着:

“小心呀!小心呀!宁儿!让我来牵你!”

可是孩子们一点也不听她的话,一路笑着就下去了。弄得没有办法的铃铃,只好跟着滚下去,她心里却也奇怪:“嘿,一点也不头晕,比坐电梯强多了呀!”

后来几个孩子吵起嘴来了。原因是做队长的爱若忽然想起了彼得,他说道:

“我们也应该有一个文黛,譬如迈克儿就还须要一个母亲,而且有一个文黛,我们一定更觉得有趣了。”

迈克儿想到在小屋中,文黛只准他睡摇篮。他便说既然没有文黛,就不必要一个文黛。

宁儿想到在母亲身边吃代乳粉,她高兴地嚷着:“最好有一个文黛!”

但这个事被几个有资格做文黛的女孩子反对了。贝贝锐声叫道:

“我不要,那个没有用的小老太婆!”

“她连秃秃都不如,她也不能打胡克!真倒霉,假如你们要我装文黛。”毛毛当然最有资格被选为文黛的。

“我说,咱们别要这小女人了,让那些鬼族幼稚园的小绅士,小太太们抱洋囝囝的去做吧!我们不要她。”小毕三颇有爸爸的风范,那末伸展了卓别林式的眉毛。

爱若讨厌死了河马太太幼稚园的那些小绅士,小太太们,可是他疑心小毕三有一点点讽刺他,这疑心也是在那些鬼族幼稚园里才学来的。爱若马上晓得他的疑心是错了,他客气地说着:

“你能原谅我吗?”

“我不懂。妈妈还没有教我认这个字,你不晓得中文字多难认吗?”

“小平他说他已经能够当记录了。他是学罗马字拼音。”贝贝像懂得很多。

不过到底要不要文黛呢,宁儿还在想代乳粉。后来他们只好问铃铃,真是好笑得很,她那末大了,未必也怕别人要她装文黛,她那末袒护小毕三,她说:

“当然不要,现在的女孩不同了,她们都是勇敢的、扑杀胡克的彼得。飞呀!飞呀!快遇到胡克了!”

于是几个女孩子都大声嚷道:

“这回我和胡克分个死活!”

男孩子们也嚷起来:

“这回我和胡克分个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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