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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最后的贵族(1 / 2)

谁也没有想到,该来的事情,竟然来得那么快。而且,事先一点也没有征兆。

那一天,世恩与冬儿照例去漪纹家吃茶。

这之前,世恩因公司里筹办成立香港分公司的事情,已有几个星期没去漪纹处。事情果然与传闻没有多少出入,公和洋行的股东见上海离战事越来越近,确实想在香港办分公司。这样一旦战争打响,不至于全军覆没。这个组建香港分公司的任务就是由世恩来组阁。自从现代建筑风格流行以来,世恩在上海的公司里一直不是主力,虽然一些重大的设计方案还沿同过去的习惯,都是由他来主持,但实际上,他已经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如果真要用的话,也不过是用他的经验而已。而他在公司的位置一直就是一个普通设计师。这次去香港,他知道,表面上他是筹备组的负责人,但实际上到了香港,他还是要让位于已经在香港准备上任的英国建筑师。世恩是个搞实际工作的人,只要有事情做,只要设计上的事情他能够定夺,名分的事情他从来就不在乎。他知道他就是想在乎也轮不到他。对这一点,他如明镜般清晰。但能够有一个新的领域可以施展他的抱负,他也愿意。所以,任命一下来,他便在公司里夜以继日地筹备办分公司的事情,漪纹这里来的就少了。

他曾让冬儿自己到漪纹这里坐坐,冬儿回来说没有见到漪纹。听佣人何妈说,大小姐最近几天特别繁忙,似乎是债券交易方面出了什么差错。世恩虽然心头焦急,却又分不出身来。等到筹办的事情有了眉目,再过一周,他就要携冬儿去香港长住了,他便抽空带冬儿看看漪纹,顺便也通知她这个消息。

但一到漪纹家的门前,就感到了一种不安的气氛,黄公馆周围是出奇的安静。没有白俄佣人来给他们开门,门是自己虚掩着的。他们自己推开镂花的铁门,铁门发出了生涩的“吱呀”声,更衬出公馆的寂静。世恩心下狐疑,为什么那个白俄车夫没有来开门?为什么大白天漪纹的劳斯莱斯轿车仍然卧在车库门口?他下意识地拉紧冬儿的手,冬儿满脸疑惑,望着他肃穆的脸,受感染似的也紧张起来。他们径直走向客厅,看到了一幅凌乱的画面:

客厅显然被什么人搜查过,所有的抽屉都是拉出来的,里面的东西被乱七八糟地扬在地上,证明着遭人袭击的事实。世恩注意到,客厅墙壁的几张名贵油画已经被人摘去,从墙上钉眼偌大的脱灰处可以看出是用力拽出的。这些油画是漪纹几次留洋购买的,其中有一张是莫奈的油画《撑阳伞的女人》。据紫薇说,看见这张画,漪纹就决定要买下。但买这张画时,漪纹身上的钱已经不够了,但她却执意要买,最后是当掉了手上的一对玉镯,而这对玉镯据说是曾祖父做洋务有功时慈禧太后赏给的,一笔不小的财富。漪纹最喜欢的是画面上那一股来自远处的无形的风,风中的女人看上去是万般无奈。漪纹说,那就是她。但现在,这幅油画却无影无踪,真正是由一股看不见的风将其吹走了。

一定出了什么意外。

与客厅相连的阳台门大开,世恩走到阳台,阳台上空无一人。只是摆在阳台上的藤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发现了几十个烟头,全是漪纹喜欢的大英牌子。漪纹平时是不吸烟的,因为紫薇吸烟,家里便也常备一些大英香烟。碰到高兴的时候,她最多只是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紫薇没有回来,有谁能在漪纹的阳台上吸这样多的烟?世恩盯着手中的烟头,发了一阵呆,转过身来便大喊:“漪纹!”

喊声如炸雷,使冬儿不由得捂住耳朵,惊恐地望着世恩。世恩没理冬儿,几步冲出客厅,刚要往楼上闯,只见漪纹幽灵般站在楼梯口,平静地望着世恩。

漪纹穿一件乳白色花贡缎睡衣,一头长发没有辫,没有盘,弯曲地披散在肩头,像一个无主的幽魂。世恩从来没有见过漪纹这般柔弱,这般无助的失神模样。

“出了什么事?”世恩向漪纹伸出双手,像要迎接她,又像向她要答案。漪纹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微微摇头,向世恩伸出一只手,缓缓走过来。世恩觉得这手冰凉异常,仿佛刚在冰水里浸过,还微微发颤,他马上伸手扶着她,嘴里喊着冬儿过来帮忙。

他们把漪纹扶到客厅沙发上坐好,将所有的抽屉关好,理好。便静静地坐在一边,等着答案。世恩给漪纹倒了一杯威士忌,递到漪纹手里,问她:“何妈呢?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了漪纹拿着酒杯,专注地举在眼前转来转去看,漫不经心地答着:“我给他们放了长假,除了何妈一个月以后再回来,其他人都无须再回来了。”

世恩有些生气,走到漪纹跟前,扶着她的肩头,一字一句地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漪纹向世恩笑笑,静静地说:“我破产了。”

世恩从来不知道漪纹到底有多少家产。以她现在住的小洋楼来估计,在上海也不能算是很小的资产,尤其是她父亲多少还留给了她不少的家业,好象还有一个轮船招商局的股份在她手里,至少也是中产阶层。怎么会一夜之间就将一个几代人堆起的金山银山挖空了呢?漪纹虽不是商界能人,却也不是犬儒之辈,再愚钝,也不至于就破产如斯。

除非?……

漪纹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平静地讲了破产经过。

漪纹受她的代理人的影响,将所有资本都投放到当时上海最流行的“统一公债”上,这其实是四大家族官僚资本控制的“官僚公债”。漪纹把在上海各产业的股份全换成公债,买下了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近一半的公债。她是听了紫薇推荐的经纪人的话,要做一次大的。结果,债券完全操控在“四大家族”手中,被四大家族制造的各种风潮所左右。本来可以不输得这样惨,但她的代理人,一个黄氏家族里的远房堂弟,将所有债券都偷偷卖掉,和其他的破落子弟们一起逃到英国,以躲开即将爆发的中日战争。

“除了这幢房子,我已一无所有。”

漪纹淡淡地说,语气里竟然没有半丝愁绪。世恩吃惊她处乱不惊的大将气度,反而忘了安慰漪纹。不过事后世恩也想,他又能安慰什么呢?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物质上,漪纹始终是个女王,高高在上。在精神上,漪纹就没有过疲倦和萎靡,虽然她家世败落给了她永不开怀的巨大的灰色背景;而在物质上,她的一幢洋楼也还足够她在上海过较优裕的日子。精神不倒的漪纹,是个永远的贵族,世恩在心里敬佩地想。

不管怎么说,黄漪纹的家产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虽不是传奇,却也有传奇色彩。有时世恩想,也就是漪纹这种极富传奇色彩的女子,才能遇到这种传奇般的遭遇。换了谁也不会那样不留后路地全盘买华商的债券,也不会那样全盘委托给一个自己都没有经济保障的代理人。

一连几天,世恩白天在公司里跑分公司资料联运和延缓船票等事项,晚上便到黄公馆帮漪纹商量出手这幢洋房的房产事宜。漪纹还有债务,在这些全盘输掉的债券中,还有30%是紫薇的股份。尽管是紫薇“引狼入室”,但她毕竟是把现金交给的漪纹,漪纹说她不能把紫薇在南洋辛苦挣的钱就这样给挥霍了。所以,她剩下的唯一的财产就是这座父亲专门为她建造的洋房。

世恩靠着在洋行事务中结交的关系,迅速找到了几个买房的人。国难当头,战事临近,日本侵略军已经打到了武汉。留在上海的国人,断然没有再购置房产的,虽然黄公馆是在法租界。就连漪纹的那辆全上海最老的劳斯莱斯老爷车,也几乎是半送的给了一个债权人。只有几个使馆的洋人,倒像是要留在上海守侯着什么,他们对一些有特点的洋房格外感兴趣,由世恩经手,已经替他们购买过几栋洋房。世恩对漪纹建议,与其把房子交到守不住财的国人手里,倒不如把房子交给洋人,将来时局有了变化,经济好些时还可以再买回来。讲到买回来时,漪纹只是惨然一笑,这笑容让世恩看了真是心疼。

当世恩把一个英国领事馆的参赞带到漪纹这里交接房契时,漪纹却有一些反常了。她拿着盛放房契的缎面盒子久久望着,手还不住地发抖。世恩快步走向前,握着她的手,轻轻地问:“如果你不愿意,还可以不交。这位乔治参赞仅是租用便可,等他回国时便可交还给你。”

站在一旁的乔治先生也很有绅士风度,双手交叉地放在胸前,不住点头说道:“也斯、也斯。”他久闻黄漪纹父亲的大名,想出个高价买漪纹的房子也是买的这个名。当然,漪纹在几个买主里能挑中乔治先生也是因为他懂她的家世。然而漪纹悄悄抹去眼角一滴水晶样的泪花,含笑抬起头,用流利的英文对乔治说:“DortWorry,Thisisture(不用担心,这是真的)。”

协议签下来,乔治在沪期间,属于借租漪纹的小楼,房契仍放在漪纹这里。乔治先交三万一千大洋。他对漪纹说,黄小姐想什么时候搬都可以,甚至也可以借住在她自己的房子里。漪纹说,她不会再住在这里,但如果有机会,她会回来喝上一杯有真正英国口味的红茶。漪纹这样说的时候有一种少见的清平,让人恍然感觉漪纹似乎是来自一个普通的家庭,既有教养,又显出了一种懂事的通达。这让世恩看了更加心疼。什么时候,骄傲的公主在一夜之间就能适应起普通的生活。生活真是一个强大的熔炉,能在瞬间重新塑造一个新人。

同时,紫薇也得到了消息,先是来电报告知漪纹,千万不要卖房子,就算她把自己的股份投到这座房子上。其实,她不明说大家也明白,她在上海,也只有漪纹这一处落脚的地方了。他们家的丝绸公司,早在紫薇的兄弟们手上破败了。丝绸大王家除了还有一间卖不出去已经停产了的纱厂,在上海已经分文没有。后来,紫薇又来电话,要马上回来陪漪纹。漪纹劝住她,说世恩和冬儿马上就要动身去香港了,希望她能在香港替漪纹帮助世恩和冬儿把居所安定下来后再说。再说,漪纹对紫薇说,你就是回来也没有用,小楼现在不能用,万一打起仗来,大家都栓在一处也不是上策。紫薇总算同意暂时停留在香港,并与世恩说好,到了香港后就先住在她在香港的公寓,其他情况等世恩和冬儿过去后再相机行事。

总算把小楼保全了下来。但,漪纹也从一个真正的贵族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上海女人。

那几天,漪纹的神志一直恍恍惚惚的,她总是出神地望着前方。几天下来,有好几次冲动,让世恩想把漪纹搂到怀里,像安慰冬儿那样安慰他心中的女神。但不是有太太在旁,就是有生人在场。其实世恩自己也明白,真的给了他俩独处的机会,他能够对漪纹像对其他女人一样吗?再说,现在已经不是过去了。过去,他是漪纹的朋友,是漪纹的兄长。而现在,他已是漪纹的亲眷,在血缘上是近了,但在心灵的距离上却是更远了。他和漪纹之间,有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天堑。除非,除非是下一辈子了。想到此,世恩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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