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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南程歷久名耀荣昌 滃灵秽废鬼魅阴嬈(1 / 2)

一方人知一方水土。

蕴育南程县的那块地方是太古荒蛮时,借崇山峻岭与沟河峡谷之势而成的。由于地势偏僻,史书鲜有记载,民间不为人知,直到明军平定东南路途中才被发现。熟諳阴阳术的高人细观周边俊山,感叹此地是天地合一阴阳二气交会之所,唤作洞天福地,不由名声鹊起。东南安定,汉军驻扎此地,屯垦开荒,炼砖铸铁,修驛道客栈,设集市贸易,歷经数不尽年月,形成东南第一大县。县有民十四万户,中央四方城依附大小村庄,东有李家乡,牛头庄,北有张家堡,枯水营,西有秋豆庄,牛城店,南有蔡家庄,桃衣庄,南里等数十座,眾乡里沿袭明军尚武精神,城里城外有数十家武馆镖局,威风八面,誉满天下。

南程县北坐落三座高耸入云大山彼此连叠,有土径石阶蜿蜒上山,也有密林坦途通向外面。三座大山苍劲挺拔,自西向东曰瓦拉山,寺岱,落山。最高峰在寺岱,曰岱顶,遮天蔽月,积雪不融。每有夕阳余暉挥洒,金光一片,气势磅礴。山中温度适宜,乃寺庙道场聚集处,传说山上香火最为灵验,每遇佳节,香客纷纷登山祈愿,无限热闹。其他山上均有木植丛林覆盖,唯有落山,树少草稀,远望沉重灰暗,近看怪石嶙峋。

南程县并非只有汉人,瓦拉山上的瓦拉人最早落脚至此,歷日旷久。此族人性格彪悍,男人身别弯刀,言语不合便挥刀怒砍。令南程人喜闻乐见的更是瓦拉族的女人。县志说瓦拉女人会迷心术,穿花衣不敝体,卖弄风骚,浮韵露骨。昔日汉兵驻城,垂涎女色者抹黑上山寻云雨之欢,被瓦拉男人剐去首级,后朝廷降山禁之旨,不准瓦拉族人下山,形成南程人嗤鄙瓦拉人的传统。此乃年代久远之事,虽有山禁,也有不少瓦拉人巧妙下山,与汉人杂居通婚,而固守旧习的瓦拉族人,与世隔绝,屯聚山中,代代相传瓦拉俗习,视山禁为世辱。

县南也有山峦绵延,一山名曰滃灵山。县志记载一位不知名的云游汉僧路过此地,见一座青山好似女子顏面,滃翳清秀,颇有灵性,随性取名,得以流传。滃灵山小巧灵秀,被周围高山挡住,终年阴暗,见不到一点光亮,时有迷雾弥衍,旋转蒸腾,悬于半山,伴着微风冥冥沿山跡起伏攀爬。山中水汽丰腴,烟雾繚绕,树林浓茂。坊间流传此山出没鬼妖,又传数十村民勇猛闯山而后消匿人间。除了地理方位和姓名缘由,县志对滃灵山记录甚少。民风亦忌讳谈及,有畏惧者称其为「死人山」。

仿佛千古不变的山与城的点滴变化,比起县志记载的陈年旧事更容易被人遗忘。

清明刚过,正是天高云淡,回春转暖的时节,县城内靠近城墙东南角两位少年蹲在一座破庙门前摆石子。

少年在地上用木头和石子摆出形状。

「师父就是这么教我的,」少年轻盈起身,后腿两步,憋足力气,两臂各向前画一满圆,两手相交,啪一声响。

「师父还教你什么了?」

「没了,就这些,给你再打一遍,」说罢,少年又舞一番。

另一少年看罢,满脸严肃,晃晃悠悠还没开始打,望见李煞李彪荡着胳膊由远及近。

李氏兄弟是李家乡乡长的两位公子。李家乡乡长乃李家拳刀二十六代直系传人,悉心教授儿子拳脚,期待他俩能传承衣钵。李老爷正室生下二子后染病去世,二子遂由祖父母看大,从小衣食无忧,受溺宠爱。长子李煞性子急,生得虎背熊腰,力大如牛,打拳弄脚,颇得父亲赏识;二子李彪比李煞矮半头,稍显娇小,也得真传,挥刀出拳,刚猛有劲。二人在南程县里收拾一帮混混兄弟,渐成此地一霸。

「谁让你偷学武功?」李彪指着个头稍高少年道。

少年怔住,不敢言语。

「俩混蛋,不干人事儿,又来欺负我家,」矮些的少年满脸愤怒,指着二人喊道。

未等他说完,李彪一拳打过来,他顺势一躲。

「行啊,没娘养的杂种,功夫有长进了?爷爷今天一定要领教领教,顺便打你个pi股开花!」李煞李彪一同打来。

少年学的猫狗功夫岂是李家拳刀的对手?他俩捱了两拳,败下阵来,转头向南面跑去,无奈脚力不如彪壮的李家兄弟快,未跑出一条街就被他们捉住。

「兔崽子,让你跑!」李彪一拳朝小个子打去。少年吃了一记狠拳,跌个趔趄,倒在后面一堆草垛子上。

高个少年疾步跟上,将他扶起。

李煞追到跟前,抓住高个少年的手臂,使劲一甩,少年站不稳歪倒。

「不男不女的也想学拳脚?我来教你,」李煞一脚踢中少年肚子。

躺在草垛的小个子已经被李彪按住,动弹不得,急得咬牙切齿,满脸通红。

「这叫雷霆千钧腿,学得会么?」

李煞抬起右脚,踩到少年的脸上,那少年依旧不发一言,疼得蜷缩,用手按着肚子。

小个子嘶声裂肺地喊,「别欺负我姐!」

「混帐小子欺负人,看我不去告诉你爹!」四人背后传来清脆人声。

来人唤作妖娘子。妖娘子乃南程尤物,酷爱收拾打扮,穿红戴绿,不比周遭农家女子穿着令男人提不起神的暗浅粗装布衣。这女子善读诗书,有些学问,间暇教人读书写字。又家资殷实,不做农活,屋院宽敞,整洁干净,屋内陈列上好的玉器名画,偶尔上街,即有两三男子藏在背后私语。城中女子多有憎恨,有谣言说这娘子是瓦拉族女人,会迷心术。

李煞李彪无奈自己虽有祖父母宠罩,却还有一严酷的习武老爹,若有人告发,必遭老爹暴打,挺身住手,瞪那女人一眼,一前一后悻悻跑去。

妖娘子扶起倒地少年,替他拍下脏土,温暖双手轻轻涂抹少年脸上和着脏泥的泪。见他俩身着粗布衣服,破洞裤子,陈旧草鞋,妖娘子心酸自语道:「名匠艺湛手巧,能将顽石成璞玉,你却反其道而行之,心肠未免太狠了。」

这姐弟二人,高个子唤作莫忆卿,年方十六,矮个子唤作莫忆明,年方十五,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大哥,唤作莫荻。莫荻走路微跛,粗布遮面,露着一双明眸,平日不与人多说话,遮遮掩掩。莫忆明聪明伶俐,跟一家不入流的武人师父学点拳脚功夫,因大哥脾气暴戾,管教甚严,打起他来毫不留情,心生憎恨,逐与大哥疏远,与二姐相依为命。莫忆卿最是与眾不同,从小与莫忆明不分彼此长大,十六岁依然男装打扮,不喜簪裙,独爱冠袍,举手投足,一股男子气概。他嗜好武功,但县城内外武术世家均立着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只得令三弟偷授。

妖娘子执意送二人回家。他们穿过两条窄巷,茂盛高大榆树下的石墙便是莫宅。姐弟推门,妖娘子入正堂寻条竹凳落坐,低头见桌子上附了一层土,仿佛许久没有擦过,起身到灶房找出一块布洇湿,走回正堂擦洗桌椅。收拾很久,不见莫荻归家,嘱咐少年几句,匆匆离开。

转天清晨,姐弟当院玩耍,听到门外人声嘈杂,好奇城中有何大事。三牛带着兄弟二牛五牛邋邋遢遢往外走,唤莫忆明道:「快去北门看顺南王。」

姐弟叫上邻家傻妞,出门朝北飞奔。上了南街,往城中走,闻得城鐘楼那边人声鼎沸,走近一看,肩贴肩脚叠脚,人群熙熙攘攘,正等待观赏顺南王出城的盛状。

顺南王乃路氏一门。南程初立,路世昌平南有功,授勋封赏,子孙袭顺南将军二品勋爵,民间称作顺南王。顺南王路岌,字高境,路世昌十六代孙。其父顺南仁义将军路震羽去世后,路岌受封顺南威武将军。路岌神龙见首不见尾,据守南程县十几年,民间不识他的模样,关于他的流言传遍街头巷尾,有说他痴迷异教武学,练功不要命走火入魔,有说他劳心费神想摆脱朝廷束缚,欲在东南称霸。他收养异国公主作义女,今日一同出城到寺岱烧香。为一睹顺南王和异国公主的容貌,人潮如逛庙会一样,将顺南将军府至北门的街道堵个水洩不通。姐弟傻妞个子矮小,在人群背后张望,寻个空处往人堆里鑽。

远处锣声响起,呼啦啦一队士兵在街上威风凛凛小跑,停在长街各个角落,手擎长枪拦截眾人。三人挤进蠕动喧闹的人群,被士兵推出,满眼长衫布鞋,急得不行。莫忆明望见旁边酒家二楼站着许多看客,灵机一动,喊上姐与傻妞,挪出人群,跨进酒楼,绕过正在吃饭的散客,踩着支呀作响的木头台阶登上二楼,见到正有不少人倚着栏桿,向下张望。

店伙看到三个叫花子跑进来,喝一声没止住,便尾随他们上楼。三人兴奋吵闹,咚咚往朝栏桿跑,挑刺的顾客见状,搁了酒碗,起身躲离。

店伙火冒三丈,呵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叫花子,快出去。」

三人见店伙指着他们,儼然收声。莫忆卿指着手扶栏桿朝下观望的儒衣雅士,辩解也是来看顺南王出城的。

店伙怕泼皮坏了生意,斥责道:「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能随便进吗?走走走,别毁了这里买卖。」

有人大喊一声「来了」,看客探脖张望。顺南王车马队伍映入人们眼帘,敲锣打鐘的在前面开路,步伐整齐神情肃穆的官兵紧随其后,马车官轿,恢弘庄严,慢吞吞蠕动,轿帘随着车的颠簸海浪般波荡起伏,隐约有人坐在其中。

店伙惦脚看了一会,拦住低头往人堆里挤的三人,执意将他们撵走。三人不依,靠紧栏桿。店伙发怒,走上前扯傻妞胳膊。谁知他一拉,傻妞发出衡刺双耳的呼叫,引得眾人注目抱怨。姐弟拉着傻妞的另一只胳膊往回扯,誓不松手。傻妞被两边拔得生疼,哭闹不止。店伙怕顾客说他欺负孩子,甩手叹气道:「罢了罢了,随你们了,孽障。」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高兴喊道:「碰上小混混不用为难,我来替伙计收拾。」

莫忆明听这声音熟悉得很,一回头发现大事不好,不是冤家不聚头,正是以欺人为乐的李家兄弟。原来李彪李煞在二楼等待顺南王,见到店伙与莫家姐弟拉扯,想起早先在破庙门前打斗并未尽兴,二人送上门来,乃天赐良机。店伙看见是李家少爷,不敢说什么,悄悄闪到一旁。

李彪用手扒拉开人群,伸出虎爪钳住莫忆明,李煞擒住莫忆卿,将二人推搡撅压在栏桿上。李氏二子身材硕大,衣着考究,腰悬宝刀,明显是练武的富贵人家,眾人见状,虽怒不言。

李彪回头对店伙说:「跟这等野猫野狗还需废话,赶他们走还不简单!」松了手,使出吃奶的力气,飞起一脚将莫忆明踢出栏桿。

莫忆卿见三弟中招,心急如焚,在李煞手中挣扎,傻妞则哇一声放开嗓门大声哭嚎。莫忆明学过功夫,身体灵活,往人群中摔去,奋力一扭,不知道踩了谁的头,碰了谁的肩,啊一声向街中间歪了过去,摔倒在马车前。这马瞥见黑影乍现,受惊蹶起,前蹄乱蹬,士兵飞身上前,将马按住,未惹出大祸。前行队伍散乱,官兵止住脚,打探情况。

守卫马车的士兵惊醒,怕顺南王怪罪,围住莫忆明,七嘴八舌道:「你好大的胆子」「你要行刺不成」。莫忆明见他们个个端着长枪,远处站立几个身披鎧甲,腰别宝剑的威武大将,自知得罪官家,顾不得肚上李彪那一脚还时时作痛,歪扭站起欲溜。

「你还敢跑,」几个士兵伸出手混打莫忆明肩背。这下不比李彪一脚轻多少,莫忆明背后刺痛,喊出了声,瘫软在地。

正待这时,楼顶上一个黑影忽闪而下,左縈右拂,三拳两脚将士兵打散。兵将高喊出了刺客,纷纷亮出兵器,蜂拥而至,朝来人冲杀。黑影抓起莫忆明的手臂要带他走。莫忆明定睛一看,此人鼻眼轮廓朦胧,隐约露出两只春日柳叶一样生机炯然的眼,围在他嘴上的布再熟悉不过。他瞪大双眼,紧张兴奋道:「大哥」。

士兵持枪挺来,莫荻急转,将莫忆明别在身后,身子斜侧,左臂挟住长枪前端。枪桿子在臂中颤动片刻,咔嚓一下截作两段。那兵手里只有半截枪桿子,不由惊呆,接连后退。其他人见来人功夫干净洒脱,皆被唬住,不愿上前。

见势不妙,一人从马车后面的白马上飞跃而起,直奔莫荻而去。此人名叫王沅奉,乃手握顺南军政大权的统领左将,武功高强,有万夫莫敌之勇。莫荻抓来旁边一个吓呆小兵,蹬踏弯弓的脊背飞身迎上与王沅奉交手,空中几下拳脚未分胜负。

落地僵持之中,王沅奉虚眼打量莫荻,手默默移到佩剑剑柄,上下踌躇,离开剑柄,内力不发,赤手朝莫荻一通混打。莫荻不慌不忙,细数对手招数,拆来应对。

认识莫家的人以为莫荻是个行为古怪的跛子,平时多有鄙视,不愿与之来往,没料想他竟有这等高深功夫,顿时高看一眼。李氏兄弟认出莫荻,瞪大眼睛看结果究竟如何。莫忆卿奋力挣扎,脱开李煞的纠缠,拉着眼泪未干的傻妞跳跃下楼,朝莫忆明狂奔。

顺南王端骑一匹枣红骏马作壁上观,心中估摸着,左将功夫在军中数一数二,他能出手,自然不会耽误大事。不料又见二人天上地下,打得难解难分。王沅奉内力不稳,在空中的几下犹犹豫豫,顺南王怒发冲冠,从马上跳起,腾空飞跃轿顶,杀气腾腾,向那微跛的人冲去。

莫荻听闻声响,抬头一看,散着刺眼金光的锦缎綾罗呼啸而来。顺南王内力不凡,气势正胜,莫荻接了他两记重拳,后腿五步站定,仔细端详。顺南王头戴玉冠,肩披血红方巾,脚蹬蟒皮高靴,一身金丝银线精致缝合的衣服,尽显贵族之气。后面跟来两名大将,手持利剑,银色鳞片轻鎧闪闪发光。

莫荻心生慌乱,抚了抚遮脸布。顺南王拾到机会,大喝一声,粗壮的身体悬于半空,横飞到莫荻身前。莫荻顿了一下,毫无招架之功,任由对手一脚踢中胸口,遮脸布震颤掉落。他躺在街上,压出一个浅坑,按胸喘气,喉咙含腥,咒骂对手狠毒。

看客想知道这怪人的相貌,兴致勃勃上前围观。一见莫荻的脸,如同见了鬼一样。那张仿佛被烙铁烙过的脸上布满紫黑坑洼,褶皱死皮掛在深陷的眼窝周围。鼻梁歪斜,腮肉外翻,漏坑脸颊里的骨头半隐半露。这相貌吓得人群双目圆瞪,呼声四起。莫荻明白大事不妙,转身将脸捂住。莫忆明自知闯祸连累大哥,悔恨不已,跑去救助,清楚看到大哥的丑陋相貌。莫忆卿找到遮脸布,塞到莫荻手中。

顺南王与诸多官兵见状,摇头唏嘘。王沅奉对顺南王道:「此人为了救刚才捣乱的小子才对僕出手,不能与他一般见识。爷今日有大事,不可在此地久留,早走为妙。」

顺南王看到莫荻倒地的可怜模样,决定不作深究。左右已牵马等候,顺南王拉紧韁绳,翻身上马,下令「走」。那些被莫荻打倒的兵将扶持站起,捡起武器,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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