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远张望的人还在远远张望,似乎人走了祸患还在,贩夫走卒躲在远处不敢过来,更不见有人报官――报官就纯粹是在找死,以云府的势力,就是整个青州城最牛气哄哄的戍将,炼体二品的黄大将军也要退让三分,就别提那一身儒气只会之乎者也的阳和县县太爷了。
可怜如这二人,就这般倒在了朱雀桥边,苟延残喘。
李狗娃受了一顿拳脚,初时疼痛难忍,后来却无大碍,但他看刘管家和云府大小姐的嚣张模样,果断选择了在地上装死,却不曾想这装死还真救了他一命,那云水岫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若是早一刻被她注意到,只怕和那老道一个下场。
他心有余悸,这身上的冷汗还在冒着。云水岫走了有一会儿功夫,他才敢在心里暗骂道:“好狠心的贼婆娘。”一边骂,却又一边庆幸自己好运捡回了一条狗命,竟有些欢喜。
蝼蚁如此。
这时他瞧了瞧老道,见他一动不动,想来是死了,唉了一声,感叹人命如薄纸,但却是对这人命如狗的世道无可奈何。
他看了看躲得远远的贩夫走卒,又看了看一旁把整件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却片语不提的阳和县捕快们一眼,忽然嘿嘿傻笑起来。
也不知道他这是在笑什么?
“你我在一起摆了几天摊,你算命没骗到钱反而惹了杀身之祸,我倒霉跟着你也算受了无妄之灾,好了好了,算我倒霉,我们总归是有些缘分,既然他们不能管,也就只有我替你收尸了。”
“不过说来你这老头儿死到临头都犟得要命。”
“唉,罢罢罢,你已经死了,我不说你了,我替你挨了一顿拳脚的事也不怪你了。”
“死者为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李狗娃把脸上不该有的表情收敛了下去。
对于死者,李狗娃怀有敬重。
七年前青州城一带发生旱灾,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满地,连树根、观音土都被人刨个干净,那时候李狗娃一样饿得两眼发昏,是一个老头儿每天给他一个馒头他才活下来的。他自幼孤苦,从未有人对他这般好过。他曾想着这凶年一过,自己就找份差事做,好给这老头儿送终。
但老头儿没等这旱灾过完就死了,饿死的,因为老头儿每天只有一个馒头。
李狗娃依然记得那个老头儿临时前说的那句“我见不得别人死哦!自己死了就好了”有多么可笑,更加记得他要自己给他念经超度时仿佛看到西方极乐的神情,李狗娃不知道怎么念,老头儿吊着气教他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他点点头,刚想念一遍,老头儿就歪了脖子倒在李狗娃的怀里,死了。
之后李狗娃念了很久,老头儿一定往生极乐。
但没能给老头儿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一直是李狗娃心里的一个结,这结越结越紧,弄得李狗娃差点皈依佛门。
只可惜那佛门正统大悲寺不收他。
不过李狗娃遇见白事就凑上去念几句“南无阿弥陀佛”的习惯却是养成了。虽然,这也和那几十文碎钱的打赏不无关系。
“我给你收尸吧,不收钱。”
李狗娃念着那句老头儿教给他的“南无阿弥陀佛”有数十遍,这才接近老道,打算把他拖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再把自己睡觉用的那张破草席给他裹上,算是给他风光大葬。
但他刚接近老道,手正打算托起老道的时候,就见老道的手指微微一动。
他不惊喜而是惊讶。顿生惊恐。
“诈……诈尸……”
“诈你妹。小子,将我扶起。”
他的耳边传来了老道的声音。
李狗娃听到这声音,汗毛顿时一炸,脚跟一软跌坐在地,而后忙不迭地向后爬开了几步,用颤抖的手指着老道,真……真是诈尸了。
“你……你是人是鬼?”
“行将入木,算是人也算是鬼了。”
老道声音沙哑,但还能听出一些生气来。
这让李狗娃心里的波澜渐渐平静下去。
老道右手撑着地面,艰难地想要爬起来,他又看了旁边的李狗娃一眼,冲他说道:“你且将我扶起。”
李狗娃还是有些害怕,他见了那么多死人,却是从未有一个能重新爬起来的。
“我不会害你,你扶不扶,不扶我这便走。”
老道的语气可不像在求人,倒像是使唤人。
李狗娃看着他那可怜模样,心里头的恐惧终于少了几分,又想起了那个给他馒头的老头儿,善念陡升,心里一时不是滋味,于是他把那股恐惧忘之脑后,从地上爬了起来,走上前去搀扶起老道。
“老头儿,看你可怜,帮你吧,你也许还有救,我去找药草帮你治伤。”
李狗娃借着老道向上的力把他抬离了地面,让他站了起来,老道站定,直勾勾地打量着他,李狗娃被他盯得有些难受,摇摇头冲他嘿嘿傻笑,说道:“不收你钱,管灵。”
老道“呲――”地一声,不知道是嗤笑还是无奈,他也不再看李狗娃,只是又望了一眼云水岫离去的方向。但他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回过了头,冲李狗娃说道:“寻一个僻静的地方。”
“好咧。”
李狗娃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来到了不远处自己的下塌之地。
……
……
这是一间破旧的土地庙,在青云山脚下。
武朝定鼎百余年载,大兴道教,黄老之学盛行。佛、儒之道,也渐渐跟这道学融合、同化,虽未消失不见,却也失了正统地位。于是这青云山上的青云宗也愈发兴盛,一番大兴土木,青云山楼阁林立,屋舍鳞次栉比,不仅有了供人参拜的大殿,藏经的藏书阁,门人弟子的练武场,参悟天机的静心殿这些,更是连住宅、坊市都有了。
青云山主峰高,直上云霄,云笼雾绕,一派仙家气息。
传言这是青云的气运所在。当然,这些也都是李狗娃这个市井小儿从街头巷口那些长舌妇那儿听来的,都说青云如何如何富丽堂皇,她们只怕连看都没看过,只会夸夸其谈,李狗娃自然也不会全信。
这青云山脚下的土地庙,因为少了几分道学sè彩,负隅顽抗,自然落不到什么好的下场。一开始还有人管,几年之后,管的人死了,土地庙便荒废下来,又因为这土地庙建在一处险崖旁,只能依靠一条石桥来回,石桥在一次大雨中塌了,便再也没人来,这才被李狗娃占了。
“你今年几岁?”老道倚着墙壁,坐在李狗娃给他铺的一层干草上。
“你休息一下,别说话,不然就死了。”李狗娃虽然对老道胸口被扎烂还能存活这件事有些疑惑,但他是道士嘛,总有些养生延寿功夫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帮你找些药草,我记得我这院子里是有一些的,以前手被划伤了什么的,就是用……”
“贼娘的,说,几岁?”老道却不理会李狗娃,愠怒地瞪圆了眼睛,怒骂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李狗娃被这么一瞪,有些错愕。这老道好臭的脾气!
他不知道老道问他年龄干什么,但看到老道伤成这副模样,也不好生他的气。于是他咧嘴冲老道笑了笑,说道:“别这么臭的脾气,嘿嘿,我应该是十三岁吧!”
“不算太迟。”老道说话的时候瞥到了李狗娃的脸,见到他那蜡黄的脸sè,呲笑一声,说道:“这看起来像三十岁!”
李狗娃被他这一说,算是吃了这老道的一记闷拳,他发现自己居然反驳不了,于是郁闷地走到土地庙外的院子里去找那种能治伤的药草去了。
老道瞥了他一眼,把身体往墙上又挪了挪,提高了声调,对着不远处的他继续问道:“可有名字?”
“李狗娃。”
“难听。”老道骂道,“这能是人叫的名字?”
“他们就这么叫我的,我觉得还行,就是个名字而已。”
李狗娃已经有点习惯老道的脾气了。它虽臭得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但也不是恶意。
“你这老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对我这样的人呼来喝去可以,对云府的人如此便是自寻死路,遇到那种事情低下头认错就好了,何必弄得像现在这样?后悔了吧。”
“呵,朱雀桥乌衣巷里那些长舌妇倒是没说错,你真是个贱种。”老道就是到了此刻也没有放下他那高高的架子,表情鄙夷地看着李狗娃。
“你这老道的嘴巴真是臭,说起话来不饶人。”李狗娃瞪了他一眼,不过随即李狗娃就有些憨地摇摇头,说道:“贱种便贱种吧,和你没什么好争的。”
“这是狗的活法。”
“呵,那那些富贵人家跟我这活法跟我有什么不同?”
李狗娃嘴上这么说着,找药草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这院子并不大,很快他便在一处墙角旁发现了这种药草。
他拨开杂草,把那株药草连根拔了起来,有些得意地在老道面前扬了扬。
老道没搭理他。
李狗娃自讨没趣,摇了摇头,默念着一句“rì行一善,我不生气”的人生格言,好劝歹劝才把自己劝下来不上前去揍那老道一顿。
不过平静下来的他又遇到了一个问题,这活血草须嚼烂了才有功效,可这药汁却是苦得要人老命的,他拿着那株药草深思熟虑了有一会儿功夫,又瞥了老道黝黑的臭脸,锤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默念了几句“rì行一善,rì行一善”,这才有勇气把那药草的叶子扔进嘴里。
“呕……”
叶子一入口,他就差点呕了出来。那药汁发苦,把他的脸苦得像个十八道褶子的包子一样,他的身体也因为口腔里传来的苦味而微微颤抖。
老道看着他,“切――”了一声,整理了一下道袍,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李狗娃把药草嚼烂,便赶紧从口里吐了起来,接在手心,快步走进了土地庙。
“好了,你这牛鼻子,快把道袍分开,我帮你敷上。”李狗娃在老道的身前蹲下。
“这株活血草可救不了我。”
老道看着李狗娃做完了这一切,才对李狗娃这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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