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会，小厮来报，大理寺卿韩玖来了。
韩玖一见脸色苍白，手臂缠着纱布的明春宵，立即迎了上去，满脸痛心道：“是我连累姑娘了。”
明庭书、孟凡与韩玖同时名列三甲，分别被皇帝钦点成了状元、进士、探花，多年来，明庭书失踪，孟凡已经是朝中一品大员，韩玖也成了大理寺卿，在朝野上也是举足轻重，但即便是位列高阶，也会遇到窘迫难解之事。
张羽之事，有功他领，有祸她当，却不知自己有何值得明春宵眷顾。
明春宵坐在躺椅上，倚靠着大半个身子，东宫那场刑罚，让她丢了大半性命，此刻，眉间呈现苍白病弱，倒也有几分病美人之态。却听她不紧不慢地说：“哪里，自是我做错了，太子罚我，有什么不应该。”
韩玖叹了一口气，道：“姑娘说的是，天威难测。韩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姑娘大恩，韩某记得。”
明春宵微垂了眼帘，不紧不慢地说着：“报恩，也不是不可以……”
韩玖混迹官场六年，一点就通道：“不知姑娘想要什么？”
明春宵抬眼看着韩玖，轻声道：“我听说韩大人在千里南蛮之地，有位世交的兄弟，后来因家族灭门，上山当了和尚，可有此事？”
韩玖面色一凝，知道明春宵消息灵通，便坦诚道：“确实不假，韩某世兄李立，遭奸人所害，导致满门抄斩，他是侥幸逃了上山，竟从此看破红尘，取了个法号了悟，连我也不认呢。”
明春宵唏嘘道：“那倒是可怜了。”
韩玖忙道：“姑娘提及这事，莫非与世兄有关，不妨痛痛快快说个明白罢，免我揣测不安。”
“你却不知奸人是谁？”见韩玖沉默，明春宵不慌不忙道，“既然如此，我便提醒你，当年陷害李家的奸人，正是发配南蛮之地的——陈尚书！”
韩玖猝然一惊，却忽然懂了。他心头一阵迷乱，急道：“如何使得？”
且不说李立已出家做了和尚，万事皆空，就算如今成家立业，报仇之事，也万万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明春宵抬头微微一笑，病态中竟绽放另一种异彩，无关紧要地说着刻毒话语，一字一句无不令人惊心动魄，“陈仁害他亲人尽失，血债难尝，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怎不知报仇雪恨，讨回命债？你又怎知，李立日日拜佛念经，念的咒的不是陈家死绝，下十八层地狱？”
明春宵一席话说得韩玖震惊，换做是他，满族灭门，又怎不恨极？
韩玖疑惑：“不知姑娘与陈仁有何过节？”
明春宵悠然一笑，霎时蓬荜生辉：“我要他死。”见韩玖面色微变，便轻声道，“他的为人和操行，死一百次都不为过，又何须与他有过节才要他命，你说呢韩大人。”
韩玖窘迫称是，陈仁死不足惜，但明春宵所表现的真真假假，已经很难分清了。
眼前全是明春宵似笑非笑的神情，声音凉透，别人满门抄斩，与她说来，也不过是闲话般的轻描淡写，愈见她的凉薄本性，即便是想要陈仁的性命，也是无关紧要地说了出来，像是吃顿便饭这般随意简单。
这时，又听到明春宵道：“这事，就交给韩大人了。若是大人想翻案，也未尝不可。但只怕最后有人从中阻拦，到头百忙一场，还害了大人世兄性命，白白连累大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一言提醒韩玖，不由心中一沉。
一个月之后，陈尚书死在南蛮之地的消息在京中传开，刚经过一处山谷，便被突然出现的几个人打昏劫走了，两个押送的官差被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等陈尚书醒来时，便看见了一个光头，眼睛里有兴奋的异彩，倒像是见了仇人那般兴奋，陈尚书心想坏了，果然，没说上两句话，便被丢进了粪坑。
陈尚书是活活淹死在粪池里的，起先，他并不想死，足足撑了半个月，没给半点粮食，期间是用什么充饥，可想而知了。后来不知怎地，又不想活了。
他坏事做尽，手下不知多少冤魂。别人兵不血刃，便让他把自己淹死在粪坑之中。
李立看着他死后，脱掉了身上刺眼的袈裟，狂笑着走向了烧得正旺的柴堆，自此，世间没了了悟和尚，更没了李立这个人。
“李立死前说过什么？”朝堂之上，老皇帝砰然大怒，气得当场站了起来。
堂下众臣战战兢兢，一时鸦雀无声，无人敢上前，只有明春宵抬起头，道：“他只说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大笑，也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他也好意思念这句，好意思笑，着实狂妄。”想了一下，老皇帝又道，“明卿家，此事到此作罢，大理寺也不用再查下去了。还有，李立毕竟也是出家人，厚葬了吧，只愿他了却红尘孽事，来生投个好人家。”
老皇帝闭上了眼睛，当年的错假冤案，并不全是陈仁的作为，是他默许了的，掌权御人之术，又岂是黑白是非那般简单。
明春宵当即叩恩：“小臣遵旨。”什么了却红尘孽事，一旦涉及皇家威严问题，还不是草率收场，可怜李氏一家，拼尽最后一卒，也不过是报了血海深仇。
到了下朝时间，众人走光之后，赵玄指着明春宵大骂：“连出家人都利用，你还有没有半点伦理纲常？满天神佛，哪尊你放在眼里？你也不怕遭报应！”
明春宵不以为然道：“若是恶人都能遭受报应，又要我明春宵作甚？太子乃顺天之人，却也跟那些庸人一样。”
一副死不认错的样子，让赵玄气得咬牙切齿：“那陈仁老匹夫，又是哪里得罪你了！”
明春宵眼角一抬，笑道：“太子，不是忘了春宵说过的话，世间妖物作祟，朝堂上十个人便有九个人披着人皮，陈仁便是妖物——钦原。”
《山海经·西次三经》记载，钦原，形如巨蜂，蛰兽兽死，蛰树树枯，化成人形后，改不了蜂的本性，筑巢结党，专害良善之人，如今，朝堂之上，不少钦原党羽蠢蠢欲动。
赵玄怒道：“依你这么说，所谓蜂，以雌性为尊，你杀他一个老匹夫做什么？”
“想要摧毁一个蜂群，必须摧毁顶端的女王，这样，其他蜂兵也会相继死去，陈仁的死，只不过是一个信号罢了。太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杀人者必须伏诛，妖更要付出代价。”明春宵说完之后，索性离开了朝堂，这种高官林立的地方，不是常有机会来的。
在她走后，赵玄依然屹立原地，对她的话，暗惊在心，究竟让陈仁老匹夫马首是瞻的中心人物是谁？赵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精致的脸，又猛然摇去，怎么可能，她？
赵玄回到了东宫，心情烦躁无比，连陈纯儿命人送来的莲子羹也喝不下去。
“太子，你要替我做主。”过了一会儿，便听见殿外熟悉的哭声，门帘一动，陈纯儿顶着哭红的眼睛进来。
她刚得到父亲的死讯，已经哭死过一回，这回醒来，是要太子给她做主，当即连妆也来不及上，鞋也来不及穿，巍巍战战来到了太子寝殿，哭成了个泪人。
赵玄擦干了她脸上的泪，颇为心疼道：“什么事，让你哭成这样，鞋也不穿，也不嫌冷，来人——”
宫女拿来了精致漂亮的绣花鞋子，赵玄接过，蹲下亲自给陈纯儿穿上，捏了一把柔软雪白的玉足，不知怎地，他又想到了那晚，明春宵跪在地上，露出一截雪白脖子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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