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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喋血梅子坞(2 / 2)

之前,金建从江南搜罗到一名绝色女子,霍禹垂涎欲滴,执意一睹芳容,被金屋藏娇的金建一口拒绝。

霍禹气坏了,他是霍大将军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官至中郎将,掌管皇宫禁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天上的日月和汉帝的龙椅,他想要什么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偏偏金建依仗天子宠信,不把他放在眼里,屡屡让他折了面子,怎不令他恶向胆边生?

两桩事加在一起,霍禹动了杀心。然而杀金建是天大的事儿,霍禹不敢让霍家铜狻猊出手,暗中指派霍山从江湖中物色刺客。

红叶楼臭名昭著,目标又太大,霍山怕落了把柄,便千方百计找上了关一刀。

关一刀混入长安城,不出所料拿到凤凰胆。今天和霍山在梅子坞会晤,本是银货两讫好合好散的场面,不料出了缇骑这档子事儿。关一刀疑心霍山过河拆桥,一不做二不休,宰了老猿,将霍山当场拿下。

霍山叫屈:“不论你关十在外面如何嚣张,进了长安城就是笼中之雀,本少有一百种手段可以要你的命,却不会在梅子坞这种地方动手。本少可以拿项上人头担保绝不是我这里出了纰漏,真有问题,也是你关十屁股不干净。想想看除了我,谁还知道你关十进了长安城?”

关一刀双目精芒暴射。霍山的话提醒了他,他的确见过一个人。

洪一不耐烦地骂道:“姓霍的,你死到临头还胡说八道,老子先帮你把嘴闭上!”说着就要动手,这时一抹虬影乍现,又狠又疾刺向他的喉咙。

“大内铜鱼?”关一刀蓦然睁眼,瘦龙刀跳起来,如天外白虹直撞出去。几乎同时,一个淡淡的影子凭空出现,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从袖中弹出,各执一柄尺许长的小刀刺向关一刀的要害。

“无耻鼠辈!”孔原双眸赤红,飞身来救。只是事起仓促,等他的刀砍过来,关一刀恐怕早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

这次攻击是杨浪和刘半寻的完美配合,先以衔蛟剑刺杀洪一,引关一刀出手救援。而刘半寻的袖中刀才是主角,半路截杀关一刀,务必一击即中。

瘦龙刀掷出去,关一刀手中无刀,面对刘半寻的双刀几乎是必死之局。

刘半寻微露讥嘲,名震河西的无双刀客不过尔尔。

蓦然,一线银芒割裂虚空,直刺刘半寻的咽喉。

那道银芒速度极快,仿佛开天辟地就等在那里。刘半寻不收手,双刀落下之前,他的喉咙肯定会先被刺穿。

刘半寻毫不犹豫暴退。双刀齐齐坠落,每柄刀都连着一只断手。

刘半寻如狼长嚎,双手齐腕而断,血如喷泉。

再看关一刀,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刀,刀细如蛇,幽冷刺骨。一刀就削断了刘半寻的双手。

洪一挥刀劈向杨浪的脑袋,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他不是不想躲开那一剑,面对大内铜鱼高手的刺杀,他根本躲不开。既然躲不掉,何须躲?你刺我一剑,我还你一刀,这才是天底下最公平的事情。

在刀头打滚了半辈子,洪一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这种蛮不讲理的打法反倒救了他,杨浪当然不肯和他一命换一命。略为迟疑,瘦龙刀飞撞过来,衔蛟剑偏移二分有余,将洪一的耳朵削下来。

洪一满脸是血,依旧持刀猛劈下去。

杨浪不得不退,身形却蓦然僵硬,惨声嘶吼。

孔原声东击西偷袭杨浪,一刀从后腰扎进去,刀尖从小腹探出,血如泉涌。

孔原的刀与众不同,短而锋锐,分明就是一把杀猪刀。

洪一一刀下去,将杨浪连肩带背砍为两半。

刘半寻死死盯住关一刀:“你有两把刀……这怎么可能?”

关一刀缓缓道:“世人多半误解,关某名为一刀,其实并非只有一把刀。此刀名为半垂,昔年棠溪老人所铸八珍之一,削铁如泥。十年来你是第二个逼我用这把刀的人,可以死而无憾了。”

“刘某认栽,杀了我吧!”刘半寻脸色惨白,就这么败了,他不甘心。江湖搏杀就是这么残酷,生死一线,输了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关一刀收起半垂刀,看都不看刘半寻:“关某杀人向来只出一刀,你不死是你的本事,我不会再出手。你走吧!”

刘半寻血如泉涌,摇摇欲坠,深深看了关一刀一眼,连地上的断手和双刀都未捡,转身就走。

孔原迎面走来。两人交错而过,杀猪刀上滚下两粒血珠,狰狞如恶魔的眼。

刘半寻扑倒在地上,喉中咕咕作响。颈项中一线红痕炸开,血雨飞扬。

孔原收刀:“大当家的不杀你,不代表你可以活着走出鸾鸣阁。身为大内铜鱼高手,连这种自知之明都没有,真是高看了你。”

霍山浑身冰冷,血液都要冻僵了。两个大内侍卫就这么被人宰了,跟杀鸡似的……妈的,那可是铜鱼级高手啊,横推半个江湖都不在话下,却窝窝囊囊死在了鸾鸣阁里。这是要变天吗?

霍山宁愿抠下自己的两个眼珠子,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鸾鸣阁上挂出一柄剑和两把刀,刀上还有两只断手——剑名衔蛟,刀为蝴蝶双刀。

韩不疑面色如土:“他们杀了杨浪和刘半寻!那是大内铜鱼啊,怎么可能失手?”

众人哗然,大内铜鱼都成了刀下鬼,还有何人能解梅子坞死局?

万年叫道:“这个关一刀果然够狠,两个铜鱼高手说宰就宰了。大内不是还有神符侍卫吗?调两个过来,直接灭了狗日的。”

众人苦笑,神符侍卫岂是说调就调的?那得汉天子降旨才行。

关一刀再次出现:“邴大人,这种蠢事最好不要再发生,否则,我不介意杀更多的人陪葬!”说完,右手向后扬起。

孔原拖着一个身形佝偻的男子走过来。

那人琵琶骨被拇指粗的铁索贯穿,青衣染血,一柄袖珍飞剑钉在脸颊上,连话都说不出来。

“小貂!”胡貊在下面看见,号叫道,“孔大侠,小貂是东海观潮阁弟子,杀不得啊。他死在这里,观潮阁一定会报复,还不得活剐了小人啊,求你们放过他吧。”

众人唏嘘不止。当初那人飞雪绕青衣,步步生莲花,何等风流写意?如今落到这般下场,怎不令人难过?

孔原狞笑:“胡掌柜,你真不想小貂死?”

“当然!”胡貊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那好,孔爷给你一个机会!”孔原打量胡貊几眼,提起铁索将小貂吊到窗外,大笑道,“江湖传言飞剑斩桃花的小貂轻功无双,步步生莲,我很想见识一回。还有,长安城里很多人都说你胡掌柜滚得快,我也不信。孔爷这就把小貂抛下去,你要是滚得快,正好接住他。这个法子好不好?”

“……”胡貊料不到孔原是这个主意,一张脸黑如锅底。

孔原狂笑,铁索猛地一荡,将小貂狠狠抛到半空里。

小貂武功全失,从这么高的地方扔下来便是铜头铁臂也活不成。

胡貊脸都绿了:“姓孔的王八蛋,你不得好死啊!”

众人齐呼,很多人都把眼睛闭上,不忍看这幕惨剧。

郑吉眼疾手快,抢过缇骑手中一根长矛猛投出去,如神人掷月。

相传释迦掷象,一击而山崩。

铁矛撞开雪幕,疾飞十数丈,穿过小貂身上的铁索钉到楼柱里。

矛刃入柱尺余深,铮铮作响。

小貂被矛杆吊在半空中,颤颤欲坠,生生疼晕过去。

“好神力!”万年大声叫好,恨不得全世界都能听见。

“郑军侯威武!”冯无疾等人也大声喝彩,群情振奋。

史公子微笑,这个姓郑的朋友不止身手好,还有一腔侠义之气。尤其救人的手法令人大开眼界。换作旁人,恐怕想都不敢想。

他转向冯无疾等人:“你们刚才叫他郑军侯?”

“郑公子原本是敦煌边军的军侯,刚被削职而已。”

“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个说来话长,有时间的话您还是亲自问他吧。”

史公子点头不语。

邴吉见小貂被救下,长松了一口气。

韩不疑眼睛一亮:“此子身手惊人,不输于大内铜鱼,不如……”

邴吉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摆手道:“一个刚到长安的外乡人,尚不清楚底细,还是不要把他卷进来为好。”

邴吉对郑吉的印象不错,不想让他冒险。

韩不疑赶忙派人将小貂从长矛上放下来。

孔原见郑吉坏了他的好事,气急败坏:“小子,我记住你了!”

郑吉不为所动。

万年不忿:“记住又怎么样?有种下来比划一下!牛皮谁都会吹,吹了白吹,还不如放个屁能听个响。”

冯无疾忍了又忍:“殿下,你这话也忒俗了吧?”

“和这种半吊子讲雅言,那是对牛弹琴,他傻还是我傻?”

众人大笑。

胡貊过来拱手道:“郑公子,胡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否?”

万年把手一挥:“胡掌柜是吧?你想请郑吉去救梅子姑娘,傻子都猜得到。可你也看到了,大内铜鱼都不是关一刀之敌,你凭什么认为郑吉就能做到?”

胡貊颓然长叹,半晌无语。

万年笑道:“我也就说说罢了,胡掌柜不必丧气。放心吧,梅子姑娘暂时不会有事。那些人质是关一刀的筹码,他要以此要挟官府。没了人质,他自己的脑袋还能长到脖子上?”

胡貊稍稍安心。

万年见郑吉凝望鸾鸣阁不语,问道:“有什么不对?”

“有件事没想明白。”

“什么事?”

郑吉看向胡貊:“胡掌柜,缇骑真是来捉拿关一刀的?”

“这还有假?我刚打听过,说是中垒令韩大人收到密报,关一刀在梅子坞见踪,所以才匆匆调集缇骑前来捉拿。”

郑吉紧锁双眉:“这就有些奇怪了!”

万年不解道:“哪里奇怪?”

“关一刀是河西有名的刀匪,沉着果断有谋略。行事极为谨慎,蛇行鳞潜,神出鬼没。哪怕亲近之人也很难见他一面。所以河西绿林中有狡兔易得一刀难寻的说法。即便来了梅子坞也没道理被人一眼认出来。”

史公子冰雪聪明:“依郑公子的说法,关一刀刚到梅子坞就泄露了行踪,若不是万中无一的意外,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万年瞪大眼睛:“谁要置关一刀于死地?”

史公子笑道:“这个要问关一刀自己,他来长安做什么?”

杜佗想了想:“以关一刀的行事风格,除非有万全之策绝不会轻易到帝都来,就算来了也不会招摇过市。结果他不止来了梅子坞,还给缇骑当场堵住。事出反常必有妖,看来这里面的水很深。”

有人脑洞大开:“关十抓了霍大公子,难道要借机行刺大将军?”

史公子摇头:“这个可能性不大。大将军身边高手如云,别说区区关一刀,哪怕是号称飞剑取人头的大剑仙,想在帝都刺杀大将军都是一种奢望。”

万年笑道:“不为行刺大将军,难道关一刀看上了梅子姑娘?”

胡貊吓一跳:“绝无可能!梅子姿色不俗也没到惊为天人的地步,关一刀横行河西三十年,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非要冒着杀头的风险来京城?”

众人纷纷点头。

关一刀是杀人如剪草的刀匪,不是见了女人就变成软脚蟹的浮浪子弟。别说梅子,换成当初一见倾人城再见倾人国的李夫人,想必关一刀也不会多看两眼。

万年笑起来:“依我看事情根本没这么复杂,是我们自己想多了。关一刀杀人太多,必遭天谴。这是天要亡他,让他自投罗网罢了。”

史公子神色凝重:“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抽丝剥茧,世间万事都有其源头。不管关一刀所为何来,我们都得未雨绸缪,免得事发仓促措不及手,反让贼人钻了空子。”

众人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防患于未然,捉矢于未发,凡事多留一个心眼,多做几手准备,终归是不错的。

9

长街上响起急骤的马蹄声,有人大喊:“太仆杜大人驾到!”

十数骑玄衣侍卫奔驰而来,马蹄将地上的落雪溅起,如箭矢飞射。

一辆四匹马拉的车子疾驰而来,车上坐着一位老人,不怒而威,恂恂如也,正是建平侯杜延年。

车子停下,杜熊和一众侍卫下马。

邴吉和韩不疑快步上前,迎接杜延年。

杜熊将父亲扶下车子,杜延年问道:“情况怎么样?”

韩不疑不敢隐瞒,如实禀告:“关贼凶暴,已致数人死伤,两名铜鱼侍卫也失手被杀。”

杜延年停下脚步:“连大内铜鱼都出动了?”

韩不疑不知如何回答,以目光向邴吉求助。

邴吉只好出面解释:“侍卫杨浪和刘半寻受陛下指派协助缇骑公干,我等本拟擒贼擒王批亢捣虚,不料关贼实在凶暴,两位铜鱼侍卫不幸殉职,实在令人痛心。”

杜延年默然不语,透过迷蒙的风雪望向鸾鸣阁,脸若刀刻。先是杜佗和霍山发生了冲突,再是关一刀骤现梅子坞,抓了霍大公子,斩杀缇骑,事情越闹越大,他便不能冷眼旁观了。因为这里不只有他的儿子,还有霍山和史公子,尤其最后那个身份特殊,真被伤到了可是天大的事儿,所以就匆忙赶了过来。

韩不疑大气都不敢出,这么冷的天居然汗透重衣。

太仆大人言语不多,很少发怒,真要杀起人来也是毫不手软的。当初益州蛮夷叛乱,杜延年以校尉之职率军平叛,杀得人头滚滚小儿止啼。这一点,韩不疑比别人更清楚。

韩不疑引领杜延年登上辨铜楼,此楼在鸾鸣阁正南方,两者隔一小湖。湖名不周池,宽逾五十丈,有亭台水榭,景致婉约。

杜延年落座,看看邴吉和韩不疑:“关一刀何在?”

韩不疑小心道:“就在对面的鸾鸣阁里。卑职原本想将他们一举擒下,不料关贼实在狡诈,以霍大公子和阁中诸多士子为人质,提出无理要求。卑职恐贼子伤了霍公子千金之体,是以不敢强攻。”

杜延年点头:“这是老成之举,凡事激则生变,关一刀没了顾忌,后果很难设想。这样吧,你告诉关一刀,他有话可以跟我讲!”

韩不疑吓一跳:“关贼暴逆,太仆大人万不可以身犯险!”

“怕什么?本侯当初受命平叛,面对上万蛮夷尚且不惧,还能被一个刀匪吓住?你只管按我的吩咐去做,有什么事自有本侯担当!”

韩不疑不敢再说什么,立刻派人通知关一刀。

杜延年望着迷蒙的风雪:“人都说京畿长安固若金汤,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座八面漏风的破茅屋罢了。”

韩不疑汗流浃背:“关一刀极其狡猾,官府缉拿多年都寻不到他的踪迹。这次合该他出事,不止来了长安,还敢到梅子坞听曲儿,卑职接了密报才把他堵住。”

“密报?”杜延年皱眉,有人密报,说明事情不简单。

邴吉小心问道:“大人怀疑此事另有蹊跷?”

杜延年没说话,心里隐隐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韩不疑自信道:“这个不须理会,只要抓住关一刀,万事皆休。不是霍公子被执,卑职早将他拿下,岂容他嚣张到现在?”

邴吉反问:“你觉得霍公子被执是巧合吗?”

“这个……”韩不疑张大嘴巴,难不成霍大公子与关一刀有染?

侍卫戴九上前禀报:“太仆大人,关一刀求见!”

杜延年点头。

戴九打开窗子,不周池上风雪迷漫,隐约可见对面的鸾鸣阁。

关一刀的声音隔湖传来:“河西草民关十,见过太仆大人!”

杜延年冷笑道:“关十,都说你刀法无敌,河西称雄,连走到本侯面前的勇气都没有么?”

关一刀笑道:“蝼蛄不可与巨龙争锋,关某一介山野草民,不敢当大人虎威。刀法无敌不过是江湖朋友吹捧,太仆大人不必当真。”

韩不疑气道:“此人真乃河西第一滚刀肉,刀客二字高估他了。”

杜延年古井无波:“关十,谈谈你的要价吧。”

“不敢!关某对太仆大人景仰已久,只恨无缘拜谒。今日得见尊颜,三生有幸,岂敢别有所图?不过既然太仆大人问了,关某倒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成全!”

“说!”

“关某斗胆讨要一个人!”

“何人?”

“廷尉丞杨不悔!”

众人脸有异色,廷尉丞杨不悔主决讼狱,以清廉刚正铁面无私闻名于长安城。上至皇亲权贵,下至贩夫走卒,见到他无不心惊胆战,人称“矛隼”。

“给本侯一个理由!”

“当年河西关氏一门遭杨不悔灭族,这个理由够不够?”

“河西关氏藐视国法,勾结盗贼,与官府作对。杨不悔任河西太守,将关氏宗族首恶诛杀,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何错之有?关氏横行不法,咎由自取,与杨不悔何干?”

“关某是否可以理解为大人拒绝了在下的要求?”

“矛隼杨不悔乃社稷之臣,国之爪牙,岂是尔等可以加害的?此事休提!关一刀,本侯愿意和你谈,是希望给你一条自新之路,你若异想天开,便是取死之道。”

“大人莫要生气,所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此事你不许,关某也不强求,那么关某退而求其次,借大人的车驾一用如何?”

“你要本侯亲自送你们出城?”

“大人若肯见怜,关某感激不尽!”

杜延年沉吟道:“兹事体大,容本侯稍作斟酌!”

这时,戴九上前禀报:“大人,梅子坞掌柜有要事求见!”

杜延年问道:“是那只肥猫吗?”

邴吉笑道:“大人明见!梅子坞掌柜胡貊正是个大胖子,绰号人猫。在长安九市是出了名的滚刀肉,论手段仅次于鬼鲤。”

长安九市鱼龙混杂藏龙卧虎,以鬼鲤、人猫和媚猪三人最为出名。

杜延年点头:“带他过来!”

“是!”戴九匆匆而去。

工夫不大,胡貊几乎一路小跑滚过来。

韩不疑差点儿笑出声。

此人形貌猥琐,活像一头变了形的肥猪,哪里像人猫?

胡貊连滚带爬,向杜延年恭敬施礼:“小人胡貊见过太仆大人!”

杜延年笑道:“人猫胡貊长袖善舞,闾间号称白衣卿相……嗯,不错!”

胡貊脑门冒汗:“大人明鉴,小人好吃懒做脑满肠肥,坊间送了人猫二字,无非拿小人开心而已,当不起白衣卿相四个字。”

“是吗?本侯看来,你胡貊七窍玲珑貌柔机深,人猫二字倒也名副其实。本侯正要寻你,你便来了。说说吧,你见本侯有何事?”

胡貊躬身道:“有人说了一句话,小人斗胆转禀给大人。”

“哦,什么话?”

“小心捉刀人!”

众人脸色齐变。

韩不疑喝道:“胡貊,太仆大人面前怎可胡说八道?”

胡貊磕头:“小人句句实言,不敢胡说八道!”

邴吉问道:“此话可是出自鬼鲤之口?”

胡貊苦笑:“大人这么看好鬼鲤?”

“本官听说鬼鲤腹藏珠玑,有王佐之才,故有此问。”

“坊间传说天下才学一石,鬼鲤独占八斗,小人不知道是真是假。说到心机,鬼鲤称得上深不可测。与他相比,我和媚猪加在一起连个青蝇附骥都算不上。可惜此话并非鬼鲤所讲。”

邴吉愕然:“不是鬼鲤,又是何人?”

韩不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延年道:“这是有人提醒本侯,梅子坞这件事大有玄机!”

韩不疑试探道:“不会是有人故意危言耸听吧?关一刀被困在梅子坞,有天大的本事还能变出花样儿来?”

邴吉想起什么,把胡貊叫到一边:“鹪鹩坊那边有什么消息?”

鹪鹩坊是大将军霍光一手打造的谍子机构,胡貊正是鹪鹩坊在长安九市的谍子头目。邴吉身为大将军长史,对这点还是十分清楚的。

“一个时辰前,鬼鲤离开了老龙亭,不知所终。”

“不知所终是什么意思?”

“鹪鹩坊那边的谍子跟丢了。”

“跟丢了?你可知鬼鲤在这个时候离开老龙亭意味着什么?”

“卑职该死,请大人责罚!”

“还有什么?”

“媚猪也不见了。”

“连媚猪都不见了?”邴吉的心不由沉下去,怒道,“长安九市三条地头蛇,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胡貊汗出如浆。

邴吉冷声道:“做了梅子坞大掌柜,每天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往里淌,做梦都要笑醒吧?一个见不得光的谍子,被人瞧出根脚都没死也算一种本事。等大将军问起,你最好真的有九条命。”

胡貊如雷轰顶。

“胡貊,鬼鲤和媚猪偏偏这个时候失踪,恐怕大有文章。梅子坞今日是生死大劫,熬过去,你还是风光无限的梅子坞大掌柜;熬不过去,这座不周池恐怕得用你胡氏九族的尸体填满。”

胡貊面如土色:“小人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邴大人您是知道的,一定得救救我。”

“我且问你,刚才那句话是何人所讲?”

“与大人一起饮酒的郑公子。”

“是他?”邴吉大为意外,“胡貊,事不宜迟,你马上传讯鹪鹩坊,在京城内外搜访鬼鲤和媚猪。不管他们和梅子坞这件事有没有干系,都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他们,绝不能让他们离开京城半步!”

“大人放心,小人断不会误了朝廷大事!不管是谁,只要蹚了梅子坞的浑水,小人保证让他祖宗八代都后悔生到这个世上来。”

见胡貊转身要走,邴吉又叮嘱道:“关一刀困兽犹斗,等会儿可能有些麻烦。你下去安排一些可靠人手,务必保护好史公子和杜公子。他们少半根毫毛,别怪老子和你秋后算账!”

胡貊拍胸脯保证:“大人请放心,哪怕小人脑袋搬家也会拼了命护住两位公子爷。他俩少一颗美人痣,也不用您发话,小人就把自个儿切碎了给您下酒。”

邴吉欲呕:“滚滚滚……老子不吃猫肉,看见你狗日的就反胃。”

胡貊当真听话,一路从辨铜楼上滚了下去。

杜延年站起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关一刀这事儿本就透着诡异,说不得真有人下了一盘天大的棋。韩不疑,即刻下令拿下关一刀,抓不到活的,死的也要!”

韩不疑犹疑道:“大人,霍公子还陷于关贼之手……”

杜延年大怒:“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时候岂容妇人之仁?”

韩不疑汗流浃背。

关一刀隔湖叫道:“太仆大人不打算和关某谈下去了吗?不谈没关系,有几句话关某不得不说。大人可以不在乎鸾鸣阁里七十余士子的性命,也可以不要千古神物凤凰胆,可有一桩秘闻,大人最好还是耐心听一听。”

杜延年怒道:“休听他妖言惑众!传令下去,斩杀关一刀者重赏!”

韩不疑吼道:“关一刀,你狼子野心自绝于天,还不滚过来受死?”

关一刀仰天大笑:“人间狗屠三十秋,匣中金刀血不干。为斩春风过剑阁,今日一刀叩长安!”

10

大风起,一袭白衣掠出鸾鸣阁。

人如鹰隼,掠湖分野。一刀恍如天外飞来,劈开不周池上空茫茫飞雪,直斩南岸辨铜楼。

韩不疑料不到关一刀如此凶悍,号叫道:“神弩营何在?放箭!”

汉弩强度以石来计算,分为一、三、四、五、六、七、八、十石弩。十石弩最强,称为“大黄弩”,除非臂力超群如飞将军李广,一般人难以使用。

神弩营人手一具乙字弩,射程和威力虽不及大黄弩,但百步以内几乎无物可御。

一刀横空而来,如彗星袭月,沛然莫御。

神弩营摘下乙字弩,还没来得及发射,连人带弩被刀气搅碎,摧枯拉朽,红雪覆盖大半个不周池。

瘦龙刀锋长四尺脊如游龙,荡开风雪,摧城撼岳,斩向杜延年。

杜延年渊停岳峙,不为所动。

韩不疑魂飞天外:“保护太仆大人!”

咔嚓嚓……辨铜楼承受不住暴烈的刀气,雕梁画栋纷纷炸裂。

一刀在手,身前无人。河西关一刀,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侍卫们拼了命,依然挡不住石破天惊的一刀。

数名侍卫被刀气撞翻出去,玄甲崩裂五脏皆碎,当场惨死。

蓦然间,一道银光穿楼而入,撞向必杀一击的瘦龙刀。

两条人影一触即分,辨铜楼上龙吟虎啸,乱雪如戟。

一人持刀挡在杜延年身前,身躯挺拔,眼神清澈。

刀名重渊,通体青紫,直锋如雪。

关一刀虎目圆睁:“精气藏,神华隐,龙共虎,应声裂。阁下年纪轻轻修为不俗。关某纵横河西三十年,自问挡得下我一刀龙雀开天门者,绝不超过一手之数,你又是何人?”

郑吉收刀:“江湖末学,难入关大侠法眼,不提也罢。”

关一刀的目光落到郑吉手中刀上,瞳孔狠狠一缩:“重渊刀?”

“关大侠好眼力!”

“你是徐无敌什么人?”

“关大侠何有此问?”

“据关某所知,重渊刀当初为一代大侠徐长卿所有。他失踪后,这把刀也杳如黄鹤。我曾用三年时间搜寻此刀下落,一直未能如愿。当年徐长卿侠名满天下,关某极为景仰。你手持重渊刀,必定和徐大侠渊源极深。看在徐大侠的面子上,我不杀你,你走吧。”

“关大侠,你是江湖前辈,在下说句不敬的话,人贵有自知之明,有多大的手端多大的碗,野心一旦过了头,先撑破的是自己的肚子。”

“你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谁下了这盘棋,也不知道这盘棋有多大,最起码能猜到你关大侠也是弈者之一。但世事无常,万一给人下成个棋中棋,你关大侠赔上的可不止是三十年的荣耀,还得加上你关氏一族的性命。”

关一刀脸色数变,死死盯住郑吉:“古语说得好,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遭殃。小子,你这双眼睛太毒了。看在大汉祖刀的分上,我本想放你一马,奈何你不知死活,休怪我出手无情。”

“杀了我又如何?数百缇骑将梅子坞围得风雨不漏,你有机会翻盘吗?关大侠,心比苍天高,人力有穷时,收手吧!”

“关某手中之刀名为瘦龙,一刀即出,当摧锋陷阵一往无前,不是敌死便是我亡,何曾有过收手之说?”

关一刀左手横刀,杀气决荡,寸寸生灭。一人一刀便是苍穹下最霸道的存在,纵铁骑如潮雄兵百万,谁与争锋?

郑吉不说话,狭眸如渊,里面隐现凶蛟之影,漠然俯视苍生。

见关一刀攻击辨铜楼,杜佗急坏了。他老爹带的侍卫不少,可在关一刀面前根本不够看啊。连袁蔓子和小貂都折在了关一刀手里,杜府里那些远不如杨浪的侍卫有个屁用?

他看向万年:“郑吉挡得住关一刀吗?”

万年摇头:“不知道!”

“能撑几个回合吧?”

“不知道!”

杜佗急得要哭:“你是他的朋友,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万年眼神犀利:“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不过我这条命是郑吉救的,郑吉死了,我第一个冲上去,杀不了关一刀就陪郑吉去闯黄泉路。咱们乌孙汉子读书少,知道的道理不多,但有八个字记得清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谁砍我兄弟一刀,我就咬下他一块肉。我若不死,异日必血洗河西关氏满门!”

冯无疾赞道:“说得好,算我一个!”

史公子想了想说道:“郑吉阻拦关一刀,以死相搏。我们是他的朋友,总得做点儿什么才行。”

万年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不然咱们群殴关一刀?”

“关一刀称雄河西,刀法无敌,咱们上去也是送死。依我之见,不如趁机杀进鸾鸣阁抓住孔原和洪一。一则断了关一刀后路,二则也能乱关一刀之心。这是釜底抽薪之策,如能成功,关一刀失去人质作为倚仗,就是一头掉了牙的老虎。不用咱们动手,光是几百缇骑就能将他活活踩死。”

“办法是好,可那两个家伙刀法不俗,又以霍山的性命要挟,我们很难下手。”

“在我看来,情况恰好相反。关一刀攻击辨铜楼,刀指杜大人,等于打破了僵持。韩不疑很快会下令全力攻打鸾鸣阁,你们只需借势而为,给二贼致命一击,还怕拿不下他们吗?”

万年道:“那还等什么?老冯,你和我先冲上去打贼人一个措手不及,免得那几个王八蛋狗急跳墙乱杀人。”

冯无疾摇头:“殿下,我去,你不能去!”

万年大怒:“老冯,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本王子单骑仗剑北上冰原五千里。斗过狐猎过狼差点儿成了熊瞎子的口粮,喝过血砍过人也曾被人撵得像疯狗一样。不说杀人如麻,好歹手里也有几十条人命吧,你以为本王子是一个见只蛤蟆都能吓尿的雏儿?”

徐虎等人还要劝阻,被万年全瞪回去。

冯无疾不再坚持,长剑出鞘,霎时消失在风雪里。

史公子叫道:“小心!”

万年大笑,拔剑疾掠,翩如飞鸿。

徐虎等人也各自拔出大剑,紧跟万年冲向鸾鸣阁。

虎蛮没有跟上去,将吞雪刀插到背后,摘下牛角弓,身子一猫扑向辨铜楼。迅捷轻柔,无声无息,看在史公子和杜佗眼里,就像一头行走于阴影之中的野豹。

他是天猚族最好的猎手,自然知道什么时候给猎物致命一击。

郑吉挡住关一刀,众侍卫拼死抢出杜延年、邴吉和韩不疑。

韩不疑大叫道:“保护杜大人!”

杜延年一摆手:“不用管我,本侯还死不了。传令下去,全力攻打鸾鸣阁和辨铜楼,绝不能让关一刀他们逃出梅子坞!”

韩不疑不敢怠慢,立刻下令,缇骑像嗅到血腥味的饿狼冲上楼。

风狂雪骤,杀声四起。

孔原从鸾鸣阁里探出头来,把杀猪刀架在梅子雪白的脖颈上,号叫道:“姓韩的,将你的人都撤下去,不然别怪孔爷不懂得怜香惜玉。”

梅子脸色苍白,如雪中梨花。

韩不疑冷笑,杜大人撂下了话,连霍大公子的死活都不顾,他还在乎其他蝼蚁?

孔原大怒,攥紧刀柄就要抹开梅子的颈子。

一抹青色剑芒从风雪中突然射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孔原的咽喉,宛如竹叶青致命的獠牙。

孔原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快的剑,眼睁睁看着那柄剑刺穿了他的脖颈,以及那个从风雪中走进鸾鸣阁的剑客。

孔原说不出话,死死盯住一脸漠然的冯无疾,满脸震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冯无疾好像知道孔原想说什么,一手拿开梅子颈中的杀猪刀,缓缓从孔原喉中拔出剑刃:“我叫冯无疾,来自邯郸,死在我剑下的河西刀客,你不是第一个!”

“青蚨剑客……”孔原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仅仅说了几个字,血沫冲口而出,一头栽倒下去。

“五哥——”洪一看到孔原被杀,瞳孔血红嘶声长嚎。

“杀!”缇骑看到这一幕精神大振,蜂拥而上。

洪一悍如凶兽,一手提起霍山,一手抡鬼头刀杀入缇骑之中,左冲右突,接连砍翻五六个人。不是缇骑杀不了他,而是怕伤了霍大公子不敢下死手。结果人越多越乱,一时反拿洪一没什么办法。

万年靠上去大叫道:“洪一,我来帮你!”

洪一杀得兴起,闻言一愣,手中刀不由缓了缓。万年要的就是这个机会,黄鸟剑疾刺而出,正中洪一左腕。

洪一疼得大叫,手一松,霍山坠翻在地上。

徐虎等人持剑一拥而上,逼退洪一,把霍山抢了回来。

今天死了十几个袍泽,缇骑早对三个贼子恨之入骨。这会儿见霍大公子得救,都跟绿了眼的饿狼一样扑上去,几十把刀不分先后,泼风似的把洪一剁成一滩肉泥。

辨铜楼上响起冲天刀鸣,如虎啸苍穹。

关一刀左手执刀,以开天之势横击,刀锋所向,海沸山摇。

郑吉不得不退,这是关一刀最霸道的斫泥手,一刀出,天地变色,身前无人。他不想杀人,最起码初入帝都,在没有拎清楚事情真相的情况下,他不想贸然介入而使事情变得更糟糕。

老跛子说过一句话:长安的水太深,里面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甲鱼,不小心跌进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关一刀铁了心要杀郑吉,出刀就是生死立判的斫泥手。

纵横河西三十年,这一式斫泥手也仅仅用过两次而已。

那两次都是背水一战。好在他赢了,一把刀压制河西三十年。

如今是第三次,汉刀八祖之一的重渊刀出现了,他必须全力出手,一击必杀。这样做除了对祖刀的敬畏,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他不想死。

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不管眼前这个有狭长双眸的年轻人和徐长卿是什么关系,那把重渊刀总不会是假的。一个敢背着大汉祖刀到处跑的人,不是疯子就是狠人——比他关一刀更狠的人。

年轻人显然不是前者,所以他没有理由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关一刀视刀如命,要说对重渊刀没有半点觊觎,鬼都不信。至于杀人夺宝的想法,一闪念罢了,他还真不敢相信这把大汉祖刀会轻而易举落到他手里。

三十年刀头舐血,白骨筑京观,瘦龙刀都快成了精魅,他岂会天真到如此地步?

郑吉倒掠而出,从辨铜楼一路退到沉雪亭,身形飘忽,疾如鹰鹘。

瘦龙刀如影随形,气机流转三千里,始终不离郑吉胸腹。

刹那人鬼,生死俄顷。

一根骨矢呼啸而来,穿风破雪,直奔关一刀的眉心,有断江之威。

关一刀不敢小觑,身体蓦然侧转,骨矢走空,狠狠扎进亭柱里,整个沉雪亭如遭重击,簌簌颤抖。

射出这一箭,虎蛮全身的气力似乎被掏空,双臂颓然垂下,右手拇指血肉模糊,隐见白骨。

瘦龙刀一滞,海潮般磅礴的气机被打断,如巍峨冰山裂开一道微不可查的细纹。

关一刀大为惋惜,此刀无功,再想杀这个年轻人可就难了。对于真正的高手而言,杀一人和破千军有时候并无两样,摧锋陷阵和一刀断喉要的都是一鼓作气。那股气一旦散了再凝聚,便是生死两重天。不是做不到,而是别人根本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郑吉单手负后,以刀拄地,衣袂飘飞:“杀人不旋踵,一刀断人头,关大侠果然好刀法!”

“刀法再好,杀不了人又有何用?”

“一把瘦龙刀,多少断头人?承蒙关大侠看得起,在下也有一刀,请不吝赐教!”郑吉双手拖刀,身形拔起,重渊刀直直朝前劈下来,一刀分风雪,比起关一刀方才的斫泥手,声势何止差了千百倍?

关一刀瞳孔骤缩,这一刀……根本就是刀法中最基本的劈砍术,凡是用刀之人,哪个不是千锤百炼?这朴拙至极的一刀看在关十眼里,却是世间最可怕的杀人术。

白虎晨鸣,雷震四野。大道至简,直指本心。

杀人的法子有千万种,归根结底不过杀人二字。

渴了饿了,一箪食一瓢饮就能解决问题,何须山珍海味琼浆玉液?世事原本简单,而人心太过复杂。

11

元平元年,长安城降下一场罕见的暴雪。

大风起,摧城折木,雪飞如龙卷。

金建是个很会享受的人,虽然自己名下有座驸马都尉府,可他一年中有大半时间会住在半桃小筑里。

半桃小筑是金建倾注无数心血建造的,他这个人最喜欢江南的婉约妩媚,可又不能长年住在江南,就在长安城里亲手打造出一座江南园林,中有虎溪之水穿过。白墙黛瓦,小桥流水,半湖烟雨,野鹭惊起,令人流连忘返。

半桃小筑最有名的还是占了一半宅子的桃林,桃之夭夭,烁烁其华。桃林里有一座小楼,青萝袅袅,白鹇处处。

金建此刻没了往日的倜傥潇洒,案几上一封留书看了十几遍,身上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所谓留书,不过有人撕了半幅衣襟,在上面信手涂鸦而已,寥寥两句话,让金建冷到骨子里: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金侍中。落款四个字:河西关十。

金建被封为驸马都尉,因得天子恩宠,仍任侍中之职,经常出入禁中,与闻朝政,所以长安城里多以金侍中相称。

关十抢走了凤凰胆,又差点儿要他的命,金建当然生气。可再生气也不能与那两句话相比,真要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长安城里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头落地。

这事儿还得从大将军霍光身上说起。当初左将军上官桀之子上官安娶霍光的女儿为妻,生下一女,取名上官云霓。幼帝即位,上官桀父子找到霍光,想把上官云霓送进宫做皇后,被霍光拒绝。上官桀父子不死心,通过鄂邑长公主将年仅六岁的上官云霓送进了宫。后来上官桀父子勾结鄂邑长公主和燕王谋反被诛,那一年上官皇后才八岁,未被株连。

上官家被灭族,上官皇后还是个孩子,唯一的依仗只剩下外祖父霍光。天子年幼,霍光身为帝师,权柄一时无两。大将军吸取当年七国之乱和诸王夺嫡的教训,对宫闱控制极严。除了上官皇后,不容许天子宠幸其他女人。凡宫中女官及侍奉天子的宫女,一律穿着穷绔。

所谓穷绔,就是一种有前后裆且系了很多带子的裤子。试想少年天子身处三千佳丽之中,纵然一时心血来潮,天雷勾起了地火,等把系满了死结的穷绔解开,满腔热血多半也成了一堆冷灰。不得不说,霍大将军这招实在够狠。

金建对霍大将军的“欺主”行径深恶痛绝。想想看,汉帝过了及冠之年,上官小皇后才刚满十四岁。一个正常男人每天对着一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丫头片子能有多少风花雪月的心思?明明有弱水三千,非逼着喝一瓢冷水,完全是强人所难嘛。说句诛心的话,天子只有一个女人,你霍大将军却有三妻四妾,是不是有僭越之嫌?话又说回来,即使春从春游夜专夜,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没见小皇后的肚子大起来不是?

金建建造了半桃小筑,又从江南得一绝色女子。据说其母梦桃花而生,其时正值隆冬,桃花一夜开满枝头,取名桃姬。桃姬能歌善舞,有倾城之貌,如花解语。金建将之视若珍宝,藏于半桃小筑。

元平元年春天,汉帝驾幸半桃小筑,于虎溪上“无意”邂逅桃姬。那时桃花开得正艳,春水红英,摇荡女萝。桃姬立于小楼之上,赤足如雪,衣袂飘摇,凭栏远眺,桃花逐衣而舞……

少年天子再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细腰宫里露桃新,春风一度暗结子。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桃姬有了身孕,而且是天子血脉,这事极为机密,金建连自己的哥哥都未曾告诉,那个抢了凤凰胆又差点儿杀了他的家伙如何知道?

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金侍中,这是挑衅还是对他的警告?

金建攥紧半幅衣襟,脸色狰狞。不管是谁派了关十,也不管关十是何种用意,他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个刀匪找出来,顺藤摸瓜查出元凶,然后以铁血手段灭口。一旦消息走漏,不说乾纲震荡,长安城里肯定逃不掉一场腥风血雨。天子可以宽恕他,霍大将军那一关绝对过不了。到时候随便安个罪名,不止他死,整个金氏家族都得陪葬,到时候又是一幕人头滚滚的惨剧。

他可以死,金家可以陪葬,但天子圣誉不能有瑕。

这时,有心腹侍卫匆匆奔入禀报,关一刀出现在了梅子坞。

“关一刀!”金建低低吼了一声,神情极度可怕。

重渊刀直直劈落,刀气奔腾如江河。风敛雪息,天门洞开,一抹刀光接天连地,如鲲鹏水击三千里,神威煌煌,沛然莫御。

天地再大,也不过一刀之事。世事再深,也险不过万重之渊。

关一刀如遭飓风,身上衣袍无风自裂。他不甘束手待毙,脊椎骨扭转如孽龙翻腾,收刀于袖弓身狂奔,似巨象摧城,狠狠撞向郑吉。

有人说,琴以不鼓为妙,棋以不着为高,示朴藏拙,古之至人。

在关一刀看来,最好的刀不是出鞘的刀,而是藏在袖中的刀。

重渊刀决云荡日而下,一抹刀光从关一刀袖里飞出,正是他的成名绝技——袖里青蛇。

一刀席卷千重雪。

“当啷”,不愧是大汉祖刀,当者披靡。重渊刀丝毫无损,瘦龙刀当场崩断,半截刀身飞越不周池钉在辨铜楼上。

大风呼啸,满天飞雪,平地风起如龙卷,不周池白浪滔天。

关一刀倒飞出去,如陨石般砸进四面漏风的辨铜楼里,巍巍高楼轰然坍塌。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几名缇骑被刀气波及,惨死者有之,坠池者有之。其他人见状,狼奔豕突。

郑吉伸开左手,掌中多了一把刀,寒芒流转,正是诡异如蛇的半垂刀。不是早有防备,被它刺中了心脏,哪里还有命在?一袖双杀,明暗两把刀,躲得了瘦龙,躲不过半垂,好一招袖里青蛇!好一个无双刀客。

风狂雪骤,郑吉转身离去,看都没看关一刀消失的地方。

他知道关一刀死不了,刚才那一刀只能重伤关一刀而不至于要命。至于后面如何,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

缇骑冲向辨铜楼,将关一刀从废墟里拖出来。

关一刀身受重伤,几近垂死。

几个缇骑大约为了抢功,冲上去要砍掉关一刀的脑袋。殊不知老虎没了牙还是老虎,再不济也有煌煌之威,绝不是几只虫豸能够侵犯的,结果几个人刚近身就被关一刀斩杀。

半截瘦龙刀轻而易举地割断了两个家伙的喉咙。

剩下的缇骑惊骇欲绝,人手一具神机乙字弩,一阵乱射,将关一刀钉在雪地里。韩不疑及时赶到,阻止了缇骑,将关一刀打入囚车,派重兵押解。

长安九市大乱,胡貊人手不够,向邴吉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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