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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曲鱼荻引(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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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素光骑小红马,带两个婢女来到驿馆,邀郑吉去骑马。

素光今天打扮得很漂亮,杏衫绿裙,鹿皮蛮靴,头戴一顶小花帽,乌发绿眸,明肌如雪,轻盈如彩蝶,美丽若精灵。

昨天被摆了一道,郑吉提起骑马就头疼:“殿下,听说赤谷城是乌孙山下第一城,恢宏壮丽,神异如仙境,能否让我开开眼界?

“好啊,再过几日就是祭月节,国中正热闹呢,我带你去瞧瞧。”

“祭月节?”郑吉一怔,乌孙人也有拜祭月亮的习俗?在汉地,自古就有“秋暮夕月”的习俗。夕月就是祭拜月神。《管子?轻重己》中记载:“秋至而禾熟,天子祀於大惢,西出其国百三十八里而坛,服白而絻白,搢玉揔,带锡监,吹损箎之风,凿动金石之音。朝诸侯卿大夫列士,循於百姓,号曰祭月。”

郑吉生于会稽,江左祭月的风俗由来已久。想起小时候祭月的情形,嘴角不由浮起一抹笑容。当然,祭月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姐姐。民间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说法,他身为男丁,不能参与这项活动。可跟在姐姐身边,倒是没有错过吃瓜果糕点的机会。

郑吉想了想,问道:“乌孙的祭月节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素光也听说过汉地祭月的风俗,笑道:“我们这里与你们汉人不一样,祭月之夜,不论男女均可参加。篝火达旦,亦歌亦舞;男子则有追月之戏,骑骏马,驭长风,与月竞奔,直到月落方止。至于女孩子……”她的小脸微红一下,羞涩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我知道?”郑吉有些不明所以,看到素光的神情,也没有再问,叫上虎蛮,一起乘马出了驿馆。

赤谷城意为“红色山谷之城”,它不同于诸国之都,没有城郭,地多莽平,山多寒松,天空高远,云雾飘渺,一座座穹庐像星星似的散落在碧草松涛之间,金色的王宫与白色的神庙遥相辉映,神秘、纯净、朴拙,宛如神祇遗落世间的梦幻之境。

素光是个很称职的向导,一路之上,殷勤地向郑吉介绍城池布局和周围建筑的来历,看得出小丫头对赤谷城颇为自豪。

逛了一会儿,但见街上行人匆匆,或骑马,或乘车,或坐辇,风风火火,像潮水一样涌向南城。

郑吉等人大为惊讶,叫住一个路人,向人家打听缘故。

那人说,南城黄鹄楼今日有祭月盛会,苏子将登楼献技。

郑吉诧异道:“黄鹄楼是什么地方?苏子又是谁?”

素光秀眉一扬,说道:“黄鹄楼是乌孙第一乐坊,其中有八位女子天赋卓绝,各擅胜场,加上容貌不俗,被人捧为八仙子。而苏子便是八仙子之首,一支竖笛夺人魂魄,可与天籁争鸣。乌孙人都以聆听苏子的篴音为荣,每当她登楼献技时,往往万人空巷,赤谷城都会为之罢市一日。”

“这么厉害?”

“这是我姐姐说的,她精通音律,想必不会有错。”

郑吉愕然,竖篴也就是洞箫,乃江南乐器,不想万里之外的西域竟有擅奏之人。今日偶遇,自然不能错过,一定要去听听久违的乡音。

黄鹄楼位于南城,不同于乌孙传统的穹庐,建筑风格与汉地无异,粉墙黛瓦,庭院幽深,杨柳依依,琴声袅袅,疑似置身于烟雨江南。

南城大街上人山人海,都是慕名来听苏子吹篴的乌孙人,当然也有不少诸国名士和王孙公子。楼外有剽悍的仆从守护,非获邀请者一律不准入内。这也难怪,毕竟黄鹄楼面积有限,不可能容纳下半个赤谷城,只能筛选一部分人入内。

郑吉等人不在邀请之列,可素光本人就是一张通行证,往那里一站,黄鹄楼的仆役二话没说,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让了进去。赤谷城上下,谁不认识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公主?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得罪名贯赤谷城的“小魔女”。

2

黄鹄楼位于一座园林之中,雕栏玉砌,帷幔如云。园林依山傍水,一派浓郁的汉地江南风情。楼前聚集很多人,或立或坐,翘首以盼。

素光不想惊动其他人,和郑吉寻了一个靠边的位置,悄悄坐下来。有彩衣婢女奉上瓜果香茗,郑吉要了一杯清茶,凝神静候。

工夫不大,楼上白色帷幔挑起,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走到栏杆前,星眸皓齿,肌若凝脂,眉似新月,举止纤柔,如轻云出岫,别具一种出尘之态。

众人骤觉眼前一亮,若明月之出清溪,万籁俱寂,偌大的庭院落根针几乎都能听得见。

“苏子!”不少王孙公子面色潮红,立刻唤出她的芳名。

女子不说话,星眸微转,众人霎时如闻落雷之音,不由得心跳加快,都觉得苏子看到了自己,情难自已。

素光把一粒剥去皮的葡萄丢进嘴里,啧啧叹道:“看看那些人,一见苏子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喂,虎蛮,你的眼珠子都飞到人家脸上了,真恶心!”

旁边有人笑了起来,看见是小公主殿下,又吓得赶紧闭上嘴巴。

虎蛮揉揉眼睛,争辩道:“哪有?我的眼珠子还在呢,没有飞。”

素光直捂额头:“郑吉,瞧瞧你收了个什么人?小小年纪就这么好色,长大了还不得祸国殃民?”

郑吉回头看她一眼,想了想说道:“殿下不必担心,论到绝世倾城,虎蛮可比你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是当然……”听到郑吉夸赞,素光沾沾自喜,话才出口方觉不对,笑容僵住,好像刚吃下的不是水灵灵的葡萄,而是一只死耗子。她狠狠瞪着郑吉,气得直磨牙,这个家伙还真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啊。拿那个野人似的小蛮族和她比……她长得有那么砢碜吗?说什么绝世倾城,还不如直接骂她祸国殃民呢。

一段小小的插曲过后,郑吉和素光都把目光投向楼上。见苏子轻轻向众人施礼后,玉足轻挑,斜欹一只高凳而坐,纤手执洞箫送至丹唇边,兰气轻吐,箫声悠悠而起。

暮野千里,冷月无声,有风自天际吹来,呜呜咽咽,一种苍茫落雪般的冰冷充斥于天地之间,仿佛整个世间只剩下白茫茫的忧伤。众人觉得手足冰凉,肝肠欲断,恨不得大哭一场。忽然箫声一转,冰雪融化,大地春回,溪水涣涣,云烟澹澹,众人听见了花开的声音,看见了花树下那抹俏丽的身影,一种莫名的喜悦悄悄绽放在每个人心里,莫不手舞足蹈,欢天喜地。

一曲终了,余音不绝。众人如闻神音,莫不击节叹赏。

素光问道:“此曲悲音萦回,宛似秋风入骨寒,何解?”

郑吉道:“问世间情为何物?一入骨髓,便教生死相许。”

郑吉的声音不大,只因场中静寂,被楼上的苏子听得清清楚楚。她神情一震,注目郑吉良久,徐徐施礼道:“粗鄙之音,不敢有污尊耳,烦请公子上楼,小女子伫候明教!”

苏子莺声燕语,却如惊雷一般震撼全场。

苏子出道以来,人如谪仙临尘,箫音天籁无双,倾倒诸国无数王孙公子,可惜迄今为止也没有人得到她的青睐登上黄鹄楼。赤谷城里私下传言,谁能获苏子之邀有幸登上黄鹄楼,必定能够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没想到今日登楼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汉人,全场顿时大哗。

郑吉不知个中隐情,见苏子相邀,并未多想,起身准备上楼。

素光急道:“你不能上去!”

郑吉愕然:“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你就是不能上去!”

“人家当众相邀,不好拒绝吧?”

两人正说着,一个小婢过来请郑吉上楼。

素光待要阻拦又恐惹众人耻笑,不由暗暗磨牙。见郑吉上楼,干脆也跟了上去。

苏子迎上施礼:“公子雅人韵士,苏子班门弄斧,惭愧之至。”

郑吉还礼:“姑娘妙手仙音,在下佩服!”

苏子大为欢喜:“吾师昔日曾言,有识方才之曲者,务必登楼一见。公子言旨正合真意,岂非吾师之知己哉?”

“不敢!在下一时信口开河,孟浪之处尚请姑娘谅宥。”

“公子不必自谦!”苏子又向素光施礼,请二人落座,自己陪坐一侧,有人奉上香茗,苏子笑道,“此曲虽不是郢中白雪,能得其旨者天下不过二三子。公子既明其意,知己二字并不为过。不知公子哪里人氏?”

“大汉会稽郡!”

“公子也是江左之人?”苏子面有异色。

“难道此地也有江左同乡?”

“吾师乡梓即是江南姑苏。”

“哦,敢问尊师名讳?”

“姓叶,上无下羡。”

“白衣箫王叶无羡?”

“公子认识先师?”

“先师?叶大师他……”

“吾师故去多年,此地空余黄鹄楼。我多次打算前往姑苏寻访先师旧亲,无奈黄鹄楼是先师一手所创,不敢弃之,以致滞留至今。”

叶无羡是姑苏人氏,以善吹洞箫名动江左,因喜穿白色长袍,故有“白衣箫王”之称。郑吉也是江南人,自然听说过叶无羡的大名。

通过苏子讲述,郑吉才知道叶无羡少年成名,后与细君公主相识,惺惺相惜。细君公主远嫁乌孙,叶无羡万里相随。

细君公主不适乌孙水土,作《黄鹄歌》以遣思乡之情。

后来,乌孙王猎骄靡死,孙子军须靡继位。按乌孙习俗,细君公主要再嫁军须靡为妻。细君公主无法接受,本想归国,却接到汉天子旨意,不得不嫁给军须靡。细君公主心绪难平,一年后郁郁而终,葬于乌孙山下。

叶无羡痛彻心肺,在乌孙山下结庐守墓十余载,一人一箫,白发如雪。后于赤谷城建造七层之楼,以“黄鹄”为名,传技于西域,终生不复还乡。

郑吉恻然,天下痴情人多,如叶无羡者几人?天教心愿与身违,一代箫王最终客死异域——悲哉!

苏子请郑吉吹奏一曲。

听过叶无羡与细君公主的遭遇,郑吉心有所感,遂取洞箫吹了一曲《忆故人》。

箫声低沉萦回,如风起幽夜,淡淡的无奈笼罩整个黄鹄楼,将楼内楼外诸人带进一个邈远之境: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箫声犹如一抹月光消散于花林,落英缤纷芬芳盈野。

素光小脸潮红,双眸全是震惊之色,她万没想到郑吉会吹洞箫,且吹得这么好,心里有很多疑问,却不敢开口,唯恐惊扰了黄鹄楼上唯美的气氛。

苏子眼角润湿,赞叹道:“非痴情人不能奏痴情曲,今日方信情之一字非妄说。先师若知世上有公子,必含笑九泉。”她转身从桌上捧起一个细长的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支竹箫,拇指粗细,若翡翠雕琢而成,晶莹透亮,竹气如新。

苏子将竹箫捧在手里,眸中浮现追思之色:“此箫名为鱼荻,曾相伴先师三十年,先师不忍它与身俱没,希望赠与有缘人。公子既为先师知音,又有高才雅道,正是鱼荻的不二人选,万望勿辞。”

郑吉恭敬接过竹箫,入手略沉,以指轻叩,隐然有金石音,心知不是凡品,辞道:“令师高行大义,在下神往已久。此箫贵重,在下不敢觊觎。”

苏子道:“物是死的,因人而生,轻重只在人心。此箫得遇公子,便是它的造化。先师在天之灵若知鱼荻有了归宿,也会备感欣慰。公子不受,是忍心让它继续蒙尘吗?”

郑吉不再推辞,将鱼荻置于案几上,焚香三拜而受之。

苏子动容,知鱼荻终获良托,伤感之余又是欣慰。

郑吉凭栏远眺,衣袂飘飞。目光尽头正是苍茫的乌孙山,那里葬着细君公主,也葬着叶无羡。青冢犹在,人已杳逝。

箫声呜呜而起,如人长歌。

乌孙山下,

谁反弹琵琶?

谁笑如昙花?

不使青冢染白沙。

遥想当年,姑苏城外初相逢,年少春衫薄,风起花如雪。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人生易老天难老,宁负苍天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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