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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佛土道心(1 / 2)

三日后,升道坊,破落道观。

成玄风站在门前已有足足三日,在此期间他不说一言,不食一粟,原本干净整洁的道袍挂满了尘埃,整个人仿佛冰封了一般。

他的双眼最初是明亮的,却随着日月更迭而逐渐黯淡,到了今天只剩下一缕神光飘摇不散,就像他摇摇欲坠的性命。

成玄风站了三日,温玄机也在后面看了他三日,眼看他终于到了生死边缘,温玄机再也坐不下去,挡在成玄风身前主动问道:“你代明月看了这么久的人间,到底看到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所以成玄风开口的时候有短暂的失声,清了清嗓子之后方才回答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温玄机面露嘲讽:“你瞎了?”

成玄风没有生气:“是,我的道心瞎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温玄机看起来并不担心,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你到底为何看不清?不如说来听听。”

“在山上的时候,我以为人间人人向往大道,可是在这升道坊里,我看不到大道,那些人也是一样。”成玄风的声音虚弱无比。

温玄机看着师弟苍白无比的脸庞,又可怜又好笑:“你出生在山上,一生从未来过山下,所以不懂。我倒要问问你,你领悟的大道是何物?”

成玄风的语气坚定:“无为而自然,自然而长生。”

“那我问你,这升道坊作为长安城中最贫瘠的地方,这里的百姓连明天是否活得下去都尚不确定,又怎会想到长生?”温玄机转过身去,看向道观之外,指着过往之人说道,“你看那卖炭翁,一车炭只换十文钱;你看那边的农妇,一筐菜只换半斗米;你再看那户人家,一只下蛋的母鸡就是宝贝,全靠它为孩子换些学脩……你说你从这些人的身上看不到大道?”

成玄风的语气有了些许动摇:“是,我不懂他们。”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着,而你活着却是为了追寻大道,两者本末倒置,所以你才会不懂。你就像一个仙人,可以餐风饮露,但他们和你不同。”

“都是人,有何不同?”

温玄机忽然笑了一下,又说:“刚才是我说得不对,应该是你和他们不同。不仅是你,我也曾和他们不同,当年我偷偷逃出宗门,来到山下,结果却遇到了骗子、劫匪,还有一个女人,于是落得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凄惨下场。你想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成玄风神色平淡:“不想。”

温玄机却不依不饶地继续讲了下去,“在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饿死的时候,是一个乞丐往我嘴里塞了一块脏馒头。从那一刻开始,我的道心就已经不见了。”

“所以你堕落到了现在的地步,一大把年纪却只是我的师兄。师父说过,假如你能够恪守本心,现在我应该叫你一声师叔才对。”

温玄机笑道:“本心?我的本心不是道心,我的心是那一口馒头,是那乞丐一瞬间的善念!你知不知道,乞丐往我嘴里塞了馒头之后便生出了悔意,因为他忽然也感到了饿,饿意会掩盖住他的善意!所以他又从我嘴里硬是抠走了那块馒头,但我不恨他,他一瞬间的善意已经足够让我醒来,让我活下去。”

成玄风默然无语。

“我早就不愿再做道门的人,只是身不由己,老头子让我陪你来此次普度大会,只为一件事——在你要死的时候,拉你一把。”

成玄风忽然再也听不到温玄机在说些什么,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场景,有个乞丐也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块馒头,然后又要夺回去。于是他咬住了乞丐的手指,用眼神祈求他不要这样做。

乞丐的手指被咬破,鲜血流到了成玄风的嘴里,年轻道人猛地回过神来,发觉是自己咬破了嘴唇,所以满嘴的血腥味道。

他和温玄机同样看向道观外,忽然有灵光一闪而过。

“花开花谢乃是自然,人为了活下去也是自然。”

成玄风向着师兄的背影行了一礼,诚恳道:“请教我。”

温玄机转过身看着年轻的师弟,赞叹道:“老头子眼光不错,你的悟性的确远比我好。当年我走投无路才想到这些事情,而你只是看了看人间便想到了这些。道门讲究虚实结合,你在山上虚得太久,所以需要这里的实。”

这边道门两兄弟打破隔阂,携手寻觅道心的时候,那边佛门的师徒也没有闲着,他们并没有留在木牌所写的那一处坊市,而是游走于长安的大街小巷。

木鱼穿的不是袈裟,而是粗布衲衣,上面已经打了许许多多的补丁,这令他颇为自?豪。

到了游历的时候,慈恩大师不再领路,反而退到了徒弟身后,只是微笑着跟着木鱼四处走动,脸上的表情也总是带着慈悲之意。

这日木鱼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先是双手合十诵了一句佛号,然后便给施主行礼,说道:“阿弥陀佛,施主能否让小僧为您打扫一番庭院,然后施舍小僧一碗水?”

宅子的女主人有些惊讶,但看着小和尚可爱得紧,便也点了点头,任由孩子拿起扫帚抹布开始忙活。

木鱼干活的时候很认真,他擦拭房梁的时候就像在擦拭寺里的佛像,无比虔诚;他清扫地上的灰尘时,就像在努力扫去自己心上的阴霾。

忙里忙外半个时辰,木鱼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才洗干净了小手小脸,重新回到宅子门外,行礼道:“施主可否满意?”

女主人忙不迭地点头,然后赶紧取过满满一碗水,还装了一碗青菜米饭:“小师父辛苦了。”

木鱼只接了清水,却不要饭食:“一碗水便足够了,小僧谢过施主。”

说完,木鱼便在女主人的目光中走远,到了巷子的一处阴凉角落,将清水递给正在此地等候的慈恩大师。

老和尚只是浅浅啜饮一口,便把碗还给了小和尚。后者则默诵了一遍经书,才将碗中水一口一口地饮尽。

而后木鱼将碗放到了那户人家门前,又轻轻叩了三声木门,便悄然离去了。

慈恩大师仍跟在徒弟身后,眼中满是笑意。

许久,木鱼走得有些累了,于是寻了个地方歇下,他问道:“师父,咱们来长安城到底做什么呢?我觉得这里和外面并无不同,只是路好走一些。”

慈恩大师答道:“你脚下踩过的每一片土地,都是佛土。”

“什么是佛土?”

“佛土可生菩提。”

“是可以让众生觉悟的菩提吗?”

“是的。”

木鱼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决定不再休息:“师父,我想再多走走!”

慈恩大师笑着摇了摇头:“现在还是歇歇吧。”

老人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力量,于是木鱼乖乖坐下坐好,只是有些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小光头。

他一旦停下脚步,就喜欢思考问题,尤其是对一些事情刨根问底,比如说:“师父,可为什么我走过的路就是佛土呢?”

师父不言。

“师父,如果我走遍千山万水,是不是整个大唐就都是佛土呢?”

师父不语。

“师父,当年玄奘法师走了千万里路,是否那里遍地都是佛土?”

师父笑而不语。

小和尚叽叽喳喳,老和尚眉开眼笑,这幅画面仿佛镌刻在了时光里。

这便是普度大会举办以来得胜最多的佛道两门,一个清静,一个高远。而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永和坊的张家。

那个被拖入仇恨泥沼中的祝由先生——张少白。

三日里,张少白什么事都没有做,像极了道门所崇尚的无为。他只是如往常般混着日子,偶尔治两个慕名而来的病人,就算圆满。

茅一川曾问他,你这般虚度可是因为胜券在握?

张少白笑答,这永和坊谁没承过张家的情,输不了的。

既然张少白笃定自家在永和坊的风评不差,那么便不再需要出去抛头露面,就像秦鸣鹤那般四处游说,同时还要展示惊世骇俗的“异能”,为自己披上一层神秘的?纱。

他需要的是提防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以及静下心来去观察,去思考谁最有可能是一把火烧掉张家的罪魁祸首。

反倒是明珪这个当弟子的比师父还要上心,去了不少地方打探消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告诉张少白:“大家都说有个小和尚正在苦修,貌似是佛祖转世呢,而且道门那边也开始有了动作!”

这日张宅只有张少白一人,他听后缓缓说道:“我知道了。”

“为何咱们一直按兵不动呢,难道真就任由佛道两门压过祝由一头吗?”明珪牛饮了一大碗水,“弟子觉得这样不好。”

张少白不为所动,只是答道:“咱们祝由先于道,早于佛,起于轩辕,延续至今从未在意过胜负。就像乱世中道士下山济世,和尚关门避祸,盛世中道士归隐山林,和尚广纳门徒,这都是为了传承。”

明珪问:“那咱们祝由靠什么传承呢?”

张少白淡淡一笑:“我也不知道。”

明珪顿时小脸一垮:“先生在逗我?”

“怎么是逗你呢,你今年九岁,我十九,都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老和尚、老道士,”张少白的脸上丝毫不见羞愧,“不过你别担心,等我想通了,肯定会告诉你?的。”

明珪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还说不定谁先想通了然后告诉谁呢。

突然,门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老身可以告诉你,祝由传承千年靠的是隐忍。”

这声音源自一名老妇,听起来阴柔至极,仿佛一条滑腻腻的小蛇游走到了他人的耳朵里,令人不知不觉生了一身鸡皮疙瘩。

张少白搓了搓有些发麻的胳膊,站起身来,冲着大门那边说道:“本以为你们还能多忍耐一些时日,多做几天的缩头乌龟,没想到这就忍不住了。”

门外的老妇一把推开木门,现出身形,冷笑道:“张家小儿,可真是好大的口?气!”

此时仍是白天,张宅外面也有行人穿梭,可不知为何,老妇人挡在门口的时候就像一朵乌云遮住了阳光,让张宅顿时显得阴沉下来。

张少白笑道:“想必您就是佘婆婆了,据说您在江南一带有‘蛇菩萨’的美誉,这可有点不合祝由的规矩啊。”

“菩萨虽是佛门美誉,但老身所作所为倒也符合,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

张少白瞥了一眼院外槐树,树叶已然微黄,但仍可隐约看见一道身影,想必五叔正在上面休息,于是心中大定。

他转头对明珪教训道:“我今儿给你上节课,你听好了,知道祝由天脉和那些支脉有何本质区别吗?”

明珪摇头道:“先生请讲。”

“天脉对轩辕祖师常怀感恩之心,认为一生所学都是祖师授予,故而用这些学识帮助他人得来的财物、名望以及福报也都属于祖师爷的。而支脉则不同,他们往往把自己视作人间神明,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心比天高。”

佘婆婆手里拄着根蛇头拐杖,穿着褐色布袍,身形佝偻,腰间系着一条“蛇”腰带,颜色水绿,看起来仿佛活物。她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怒道:“我用祖师之术治病救人,为何不能自傲?你天脉过得清汤寡水,便要天下祝由都如你们一般?”

张少白摊开手,微微耸肩:“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你们爱怎么过就怎么过,互不干涉即可,可显然你们并不满足啊。”

“天脉三家如同一潭死水,是时候换换了。而你们张家又是唯一现世的,且家道中落,难道不该让出位置吗?”

“可我还没死,只要我张少白还有一口气,我就是张家,我就是天脉!”

佘婆婆一声怒喝:“无耻小儿!”

这一喝有如黄钟大吕响彻心头,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明珪吓得躲到了先生身后,张少白则一动不动,一本正经地讲道:“咱们祝由天脉有咸天八法,分别是望血、摄魂、堪舆、言灵、厌阴、鬼使、朝阳以及一道失传许久的秘法。这位老婆婆刚刚施展的就类似言灵之法,如佛门诵读佛经可安人心,她的声音和言语则可令你生惧。”

还有些话张少白没有说,天脉三家不仅精通咸天八法,还各自修习了一些秘法。比如张家将望血升为望气,将摄魂升为入梦;而明家则将厌阴升为镇魂,且颇擅符箓。

张少白视线转回佘婆婆身上,但仍是对明珪讲道:“当年我父亲也曾在林中修习言灵之法,最终以一嘘声压制林中蝉鸣。所以说这位婆婆的火候还是不够啊!”

佘婆婆闻言气得又敲了一下拐杖。

张少白笑道:“婆婆既然来了,为何不愿入院一叙?”

佘婆婆冷哼道:“你这院子里藏了不少怪东西,老身可不会以身试险,倒是你小子,若是真有胆量不如出院与我见上一见!”

“您来找我就是为了斗嘴?真是无趣。”

“斗嘴?”佘婆婆的双眼一瞪,瞳孔骤然缩紧,成了一道竖纹,有如蛇瞳,“大错特错,老身今日找你是为了斗法!”

斗法,这个词用在祝由身上未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只因其中的“法”字,它可以是道法,也可以是佛法,却很少是祝由之法。

张少白轻轻摇头,笑容中透着一丝苦意:“非要如此?您都一大把年纪了,就一定要和一个小辈过不去吗?”

佘婆婆咬牙切齿道:“你哪里是什么小辈,和你们天脉比起来,我佘氏才是真正的小辈!”

“可我张少白不愿以大欺小怎么办?”

“那就由不得你了!”

佘婆婆突然提起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敲,随即用宽大袍袖遮住了面庞,口中念叨着一些古怪咒语。与此同时,一股诡异至极的氛围在张宅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明珪脸色微微发白,小手用力抓住了师父的衣角。

张少白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用脚尖在身边画了个圈,说道:“好吧,你若能让我离开这圈半步,就算我输。”

佘婆婆冷哼一声,用力一甩袍袖,原本枯槁不堪的面容已被一张面具覆盖。面具通体褐色,有蛇鳞纹,两边脸颊处更有两只好似眼睛的花纹,透着一股子凶险味道。

明珪虽然身负屠龙之术,但他尚且年幼,哪里见过祝由先生之间的斗法,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内变化,既好奇又害怕。

张少白一见对方使出了真本事,表情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他看向佘婆婆的双眼处,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对蛇瞳。

紧接着,他的耳边听到了蛇吐芯的嘶嘶声!

明崇俨曾经讲过“杯弓蛇影符”的故事,张少白至今记忆犹新,那道符是利用一种遇光便会消失的颜料绘制而成,它迷惑的是人的双眼。而佘婆婆现在所用的术法,欺骗的则是人的双耳。

不,不仅是双耳,还有触觉!

张少白感到脖颈一凉,仿佛有条蛇缠绕住了自己的脖子,蛇躯逐渐用力,他便开始呼吸困难。

“有点意思。”张少白开口赞叹道,他冷眼看向佘婆婆,并且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面具。面具通体幽蓝,隐有流动之感,额头生有两只小角,正是张家的传家之宝——“山?鬼”。

当山鬼面具遮住张少白面容之时,他的气质顿时天翻地覆,变得无限神秘,白衣飘飘有如仙人。

如果说蛇纹面具令人感到的是惊悚,那么山鬼面具令人感到的就是恐惧。

佘婆婆也不例外,从她看到山鬼的那一刻起,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便被勾了起来,不停地翻腾着。她想起了幼年第一次上山捕蛇,却不小心遇到了一条蛇王,与其对峙了足足两个时辰。

那两个时辰对她来讲如同两载春秋,因为她稍有不慎便会被蛇王一口咬死!

张少白与佘婆婆之间的一场对峙,就像是一场胆量之争,谁若是先扛不住内心恐惧,便难免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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